第8章 鸡皮疙瘩

自从那天的机器被弄坏之后,窦甫每天都是最后走的,她怕完成不了指标触犯系统给她的标红。

而那天弄坏他们组机器的人也没有被抓到,在这个年代,摄像头还没有普及,基本上是抓不到人的。

这两天的日子过得格外的快,窦甫的头已经彻底好了,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表彰大会如期举行,礼堂顶棚垂下的白炽灯将红绸幕布照得发亮。

窦甫站在领奖台上,胸前的大红花沉甸甸的,林厂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震得她耳膜发疼,那些“爱岗敬业”“舍己为公”的溢美之词通通放在了她的身上,还有那300块钱的奖金。

在一阵掌声过后,终于结束了,窦甫揉了一下自己笑得发僵的脸。

秦岚拉着哥哥一起走过来,“青宁,今天这么开心,咱们一起去吃个饭吧,就去食堂,怎么样?”她提议。

秦明抱着手站在一旁,没说什么。

“好啊,今天发了奖金,我请大家吃!”窦甫豪迈的说。

桑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你们在说什么呀?”

窦甫邀请他:“桑师傅,我们打算去食堂找周大厨炒几个菜,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请客!”

“是吗?有这样的好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桑乔双手插兜。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秦岚问:“罐儿呢?今天早上怎么不见着他。”

那憨批胆小鬼竟然迟到了。

不可思议。

原主要求严格,马罐托关系跟着她进厂,马家二老对他很是感激,前段时间还亲自来厂里给她送老鸡汤来着。

窦甫没多想,随便摇了一下头。

秦岚像是说错话一样:“青宁,罐儿还没来,你别怪他啊,他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窦甫说:“我不怪啊。”

“小马那孩子勤快着呢,年后二月跟三月的生产件数可都是组里的第一,等他来了你听他跟你讲是咋个回事,他不会无缘无故迟到的。”秦岚帮马罐说话。

窦甫无奈:“我真不怪。”

秦岚还是不信。

窦甫干脆不说了,原主的淫威真够强大的。

一行人走到食堂,找到一个空座坐下,窦甫去点菜,其他三人就这么干坐在凳子上。

“桑师傅什么时候跟青宁的关系这么好啦?”秦岚暗戳戳的问。

桑乔闻言挑眉,伸手弹了弹制服袖口的褶皱,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怎么,秦同志这是在查岗?”他的目光扫过秦明紧绷的下颌线,故意拖长尾音。

秦明突然起身,金属椅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皱巴巴的烟,闷声说:“我去抽根烟。”秦岚望着哥哥匆匆离去的背影,指甲无意识抠着桌角剥落的漆皮。

“秦同志对哥哥的事,比对上班还上心。”桑乔手里的打火机在指间转了个圈,火石摩擦声轻得像句耳语,“不过说起来,青宁最近倒是常提起你。”

他话音未落,窦甫端着托盘挤开人群走来,糖醋排骨的香气混着她急促的喘息:“周大厨特意加了料,快尝尝——秦明呢?”

“哥哥他去抽烟了,一会儿过来,我去盛饭。”秦岚逃似的走开。

窦甫把菜放在桌子上,转头问桑乔:“怎么回事?”

桑乔:“没什么?我们不是很熟,没什么话聊,所以有点尴尬。”

窦甫:“……”你看我信不信。

秦明抽烟回来了,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沉默地吃着饭。

筷子与瓷碗碰撞的叮当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秦明夹菜的动作粗暴,好几次将汤汁溅在桌布上,秦岚盯着哥哥,喉咙发紧地往嘴里扒饭,却被呛得眼眶发红。

桑乔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目光时不时扫过窦甫淡粉色的疤痕,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让空气愈发凝滞。

“青宁,这糖醋排骨做得真不错。”桑乔突然打破沉默,用公筷又给窦甫碗里添了块肉,“比我上次在城里饭店吃的还地道。”他说话时故意拖长尾音,余光瞥见秦明握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窦甫刚要开口,秦岚突然重重放下筷子:“桑师傅对别人的口味倒是很了解。”她的声音带着刺,“不像有些人,连自己在意的人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这话显然意有所指,秦明猛地抬头,烟味混着饭香在两人之间炸开。

“小岚。”秦明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吃饭。”

桑乔轻笑一声,端起茶杯慢悠悠抿了口。

终于吃完饭了。

窦甫不知道他们之间怎么有那么重的火药味。

晚上在回宿舍的路上,秦岚拉着她问:“你白天怎么喊桑师傅和咱们一起吃饭啊,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窦甫:“桑师傅前段时间帮了我,我应该请他吃顿饭的。”

秦岚:“你已经确定要去小河滩那里的新厂了吗?”

“嗯,已经确定了,我们后天就要动身了去那里了。”

秦岚叹了一口气:“你和我哥算是彻底没希望了,我还想让你当我嫂嫂呢……”

窦甫没回答了,她又想起来林厂长的那个提议:让他儿子林海和她发展一下。

·林厂长的办公室

窦甫敲门进去:“林厂长,你那天说的话我好好的想一下,我觉得还是不太合适,先不说林海和我年纪差的有一点点大,我觉得他也不喜欢我……”窦甫自顾自的说着。

林厂长放下手中的笔:“小朱同志,年龄不是问题,我叫林海和你接触接触吧,你们相处着试一试,不合适的话再说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窦甫在拒绝就不成样子了,她只能无奈地接受林厂长的安排。

毕竟,无论在哪一个时代,牛马就必须得听领导的话。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刚好撞见马罐,他急火燎地跑过来,飞奔到窦甫面前:“朱姐,我下午一定抓紧干活。”

窦甫知道厂里是算工时,满了就有基本工钱,之后都是按件算,干得越多赚得越多,劳动致富。

要是连工时都不满那是要被批评的,指责不够积极没有上进心。

窦甫安慰小马同志,“慢慢来,没事,机器都有可能出故障要维修,人也是,不要着急。”

马罐怀疑自己没听清。

窦甫又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他愣了愣神,眼里先是小心翼翼求证,之后就瞪大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傻不愣登地垂手站着。

看来是听明白了。

窦甫拿掉小马同志头发上的线头:“现在说说今天为什么会迟到吧。”

“我睡过头了。”马罐羞愧地垂下了脑袋,“天没亮我醒过一次,想着眯一会,结果就眯了好久。”

窦甫有感而发:“正常,这个天气是好睡。”

“好了,你去忙去吧。”她挥手。

马罐有点不可思议地回到厂房,人还有点愣。

秦岚从她那组过来询问:“怎么了,青宁说你了?”

马罐摇头。

秦岚拍他后背:“那你怎么垮着个脸,一脸要淌猫澻(suī)样。”

马罐扭脖子:“朱姐不说我了,我不习惯了。”

秦岚无语:“知道你这叫啥不?”

“知道,贱骨头。”

秦岚吃惊地吸了口气:“小马,你哪听来的这么难听的话!”

马罐缩脖子:“电影里听的。”

“听就听了,别学来用,辱骂人的,脏得很。”秦岚比马强强高,手一抬就搭上了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这叫缺乏自主意识,自我管理能力不到位,要在这上面下功夫。”

马罐蔫蔫的:“我是很需要朱姐的……那怎么说,鞭挞,不对,鞭、鞭策,对对,就是鞭策。”他茫然无措,“可是我姐头受了伤就不鞭策我了。”

“青宁是有一点变化,抓得没以前那么紧,松弛了。”秦岚沉思,“可能脑子还没好完呢,等她再养养应该就跟原来一样了。”

窦甫晚上回到宿舍,走廊的灯光处在明亮跟昏黄之间,她带上门朝着厕所方向走去,整条走廊只有她的脚步声伴着树叶沙沙响,她没穿外套,单件的衬衣有点冷,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

窦甫快去快回,期间没碰到一丝异常。整片职工楼的走廊都亮着灯泡,她打着哈欠推开宿舍门,困意终于来了。

窦甫揉了揉眼睛关上门,就在她准备关灯的时候,不经意间向墙角看了一眼。

灯线在动!

窦甫顿时一激灵,只见垂落的电灯线像钟摆一样,有序地左右晃动,然后渐渐静止。

她盯着那处,心脏砰砰直跳。在她进宿舍之前,有人在那里站过,碰到了线。

那现在……

窦甫慢慢站直绷紧身子,看了眼被床单遮挡的床底,目测能藏得住一个成人的柜子最底下那层。

人还在不在这里?

窦甫在原地站到腿肚子发酸才有动作,她转动干涩的眼珠扫视四周,拿了个扳手。

一两分钟后,窦甫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她一手抓紧扳手,一手去掀垂下来的床单。

几乎没有停顿,指尖碰上去抓住的那一刻就一把掀了上去。

床底下黑黑的。

窦甫把扳手放小桌上,她拉扯着台灯的插线,尽量往床底下照。

下一刻她头皮发麻,短促地叫骂出声:“操。”

床底下有两排鞋子。

外面一排全是橡胶底的平底鞋,大晚上透过台灯的光晕看去,乍一看就像一双双脚,差点把她吓昏过去。

天知道她多怕阿飘。

窦甫腿软地坐到了地上,还好她的任务是找出水源奇怪的原因,不是什么抓鬼,不然她就完了。

其实世上没有鬼,有也是人假扮的,人很多时候比鬼还要恐怖,但这一点都不影响她怕,她赶紧停止这方面的思想,视线越过两排鞋往里瞧。

就一小团深蓝色的绒布,那里面是她的诗书,绒布用来挡灰。

床底下没人。

窦甫放下床单又掀起来,数了数鞋子。

不知道为什么要数。

总之是数清楚了,四双平底鞋,三双旧解放鞋。

厂里每个季度都给工人发两双鞋换着穿,原主没把穿旧的放家里了给弟弟,磨损不那么厉害的她都洗干净攒起来了。

原主有点内八,鞋都往里撇。

她脚上的这双也是那么撇的,她起身去看墙角柜子,最上面的那层她打开整理过了,最底下的还没有。

没多想,窦甫提着心去开最底下的柜门,人迅速后撤。

并没有见到人脸,里面就一床绣着纺织厂统一标志的深绿色三件套。

宿舍只有这两个地方能藏人,都看过了。

窦甫满身虚汗地坐到床边,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想不起来,她垂头把朝里歪的右脚往外撇撇,又把同样朝里歪的左脚往外撇撇。

今晚上这么刺激的吗……

先睡吧,脑子转不动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去收拾东西。

窦甫脱鞋撩开被子,后背突地一凉,她扭过脖子盯向通往另一间的布帘。

怎么把那间忘了?!

窦甫的头脑发昏,她鞋都没穿就快速进去找了个遍,也没有。

跑了?

真的跑掉了?

从哪跑的,窗户?

这是三楼啊!

根据线晃的力度来看,那人前脚刚撤走,她后脚就进了宿舍,时间是挨着的,即便对方是隔壁的人,走大门也会有动静,可她没听见。

就是窗户!

窗帘都没拉起来,前面有光亮,后面一片漆黑。

窦甫去窗子那瞧了瞧,黑布隆冬的,她摸摸伸出去的窗户台子,宽度跟前窗差不多,注意点是可以踩上去的。

她的宿舍在三楼,灵活点的能从二楼抓着台子用脚去够她的窗框。

窦甫捏捏喉咙清了下嗓子,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叫。

“来人呐——抓小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