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褪色捺钵

日上三竿,终于看到有牧人了。

端的一副: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因为辽使先派人速速通报,所以牧人(兼哨兵)并未惊诧,相反,还有两人拍马迎了上来。

来人皆剃髡发——本来光秃的颅顶已经长成圆寸,两侧垂着粗硬发辫,辫梢系着磨损的骨珠。

一人面如赤枣,左颊横贯刀疤,胡须蓬乱如枯草;另一人鼻若鹰钩,眼窝深陷,脖颈刺着靛青狼首图腾。

二人身着褪色赭红短袍,腰间草绳悬着弯刀,马鞍旁箭囊已磨出毛边,靴上沾满泥泞与草屑,浑身透着草原风霜捶打出的粗粝。

“恭迎夏国世子!”

喊话者咧嘴露出参差黄牙,眼中精光如饿狼盯猎物,虽行礼却绷紧肩背,右手始终未离刀柄;另一人沉默如石,浑浊眼珠倒映着夏军铁甲寒光,喉结不时滚动,似在吞咽紧张。

李仁爱顿时觉得,夏军真的很行了!

至少夏军哨骑,比这俩辽国哨骑,有牌面的多。

但他仍然十分谦逊,道:

“上国军将有礼了!”

黄牙哨骑连道“不敢”,就要为李仁爱带路。

又奔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见到辽国皇帝的捺钵!

所谓“捺钵”,是契丹语音译字,又译作纳拔、剌钵等,意思大致相当于汉语中表示皇帝巡幸所居之处的“行在”或“行幸顿宿之所”。在辽国就是指辽帝的行营或者大帐。

辽国虽然仿照中原王朝建立了自己的首都——上京(内蒙巴林左旗林东镇南),但是那仅仅是形式上的帝国中心。

辽国实际的政治中心就是捺钵。

很快,有辽国官员过来,要带夏国世子的亲卫去安营扎寨。

李仁爱微微颔首,布和和辽国官员聊了几句,这才带着十名亲卫,跟随李仁爱进了天祚帝行营。

风卷着草屑扑打在脸上,远处那顶曾经缀满金狼纹的斡鲁朵——帝王大帐,如今褪色得几乎融进灰褐的地平线。

布和记得,少年时,应该是陛下迎娶皇后耶律南仙公主,他有幸随军去接亲,捺钵还是另一番景象——千帐连绵如铁甲,夜宴篝火能映红半边天,皮鼓声里夹杂着各部酋豪进献的宝马嘶鸣。

煌煌上国气象!

而今,眼前这片营盘,帐幕稀疏得能数清,连巡弋的哨骑都懒洋洋拖着弯刀,刀鞘磕碰声在风里零落成泥。

“世子殿下,这边请。”引路的辽官嗓音沙哑,袖口磨出了毛边。

李仁爱瞥见他腰间玉带钩缺了一角,用麻绳勉强缠着。当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还是在辽帝面前行走的小吏呢!

即便夏国,也没哪个人,敢用这等寒酸物件玷污御前吧?

行营辕门前,他下意识去摸怀中那封国书——羊皮卷边缘已被指腹摩挲得发亮。濮王嘱托,说“此物当献于辽主亲启”,可如今这皱巴巴的牛皮帐帘后,濮王未曾得见,也算是幸运。

李仁爱决定直接吞没国书,鬼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反正夏军跟金贼大战,丢失了国书又如何?辽使还透露,辽国玉玺都丢在了西京里呢!

捺钵的狼纛还在风中猎猎作响,只是那旗杆已经歪斜,像极了老人的脊梁。

初夏的草原已褪去春寒,日头渐毒,晒得草浪蒸腾出燥热的气息。

“夏国世子至——”辽官拖着长调,李仁爱只身前往皇帝的斡鲁朵。

牛皮帐帘被掀起时,扑面而来的不是沉檀香,而是混杂着汗腥与陈旧皮革的闷浊气味。

大帐内铺了一层薄薄的青篾席,席边似乎刻意压着一条褪色的金狼纹锦缎,仿佛非要提醒旁人:

此乃帝王御榻。

“外臣李仁爱,觐见辽国皇帝陛下!”李仁爱规规矩矩的鞠躬行礼。

“赐座!”天祚帝显然是知道夏军大胜,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世子远来,当赐饮!”

帐内闷热,天祚帝却仍套着赭黄龙纹纱袍,领口已被汗渍浸出深色痕迹,但高鼻深目美龇须,确实是个中老年大帅哥。

他斜倚在鎏金凭几上,几足已有漆皮剥落。

侍从跪捧的银盘中盛着冰镇马奶酒,可那冰碴早已化尽,只剩一层浮沫黏在杯沿——辽官却仍高唱:“赐夏国世子御饮!”

李仁爱却含笑双手接过:“上国醴泉,外臣幸甚。”

不过来这么一杯去冰的马奶酒,确实舒爽。

“听闻夏军大破金贼?甚好!且与朕分说。”天祚帝笑着拍了拍手,不一会,一支乐伎舞姬鱼贯而入。

李仁爱欠了欠身,将加工过的鏖战和盘托出。

特别强调了夏国给大辽皇帝陛下准备的礼物财货,甚至国书,都叫金贼冲杀抢掠一空,即便夏军英勇,也只抢夺回一些吃穿用度之物,财货却叫金贼早已转移走了。

反正无从求证的事,怕什么?

天祚帝一拍案几,道:

“金贼贪婪粗鄙,朕之好物,也叫他们抢夺一空,不然,如何不能厚待世子?

世子手中还有多少金贼俘虏?”

李仁爱拱手道:

“外臣惭愧,虽竭力拼杀,终叫残余金贼突围而走。

落单的当即被士卒斫杀,只余二十二贼,外臣赶到时,也叫士卒割耳断舌切面,不忍直视。

外臣教人好生治疗,苟且其命,欲献俘给大辽皇帝。”

天祚帝拍手道:

“金贼残杀我辽夏军士子民,活该如此!

待朕率大军出征,正好拿来射鬼箭!

朕欲起兵平叛,世子可愿助我?”

李仁爱心头一喜,天祚帝是把他直接当做夏军统帅了是吧?

这就太好了!

即便父皇李乾顺责问,他也可以推脱,说是辽国皇帝安排,他无力抗拒!

当即道:

“父王响应陛下邀约,本就是来联辽抗金的。”

天祚帝皱了皱眉头,道:

“世子不知,今有大辽宗室耶律淳者,在南京(今北京)自立为帝邪?”

李仁爱大囧,耶律淳自立为帝,他肯定是不知道的,但他知道,辽国南京在哪。

千里迢迢去那边平叛?

疯了吧?

去了那边,他就一彻彻底底的外臣外将,如同毫无根基的浮萍……

他是想在辽夏之间薅羊毛以自肥,但没想去那里送死,那是在金国眼皮子底下!

天祚帝……李仁爱发现没法评价了。

他愣了愣,嘴上道:

“外寇入侵,宗室阋墙,外臣实不知也。”

天祚帝追问道:

“既然知道了,世子可愿助朕平叛?”

李仁爱连忙道:

“外臣母后从小就教导外臣,当以甥男事辽主。

外臣肯定是心向舅国的。

然,我军众将士,不得我父王旨意,怕是……”

天祚帝顿感不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懂么?”

李仁爱脑门上热出了汗珠,他还没从辽过捞好处呢,辽国就想吃了他好不容易攥下来的本钱?

面对天祚帝的咄咄逼人,他略一沉思,随即躬身行礼,语气诚恳道:

“陛下圣明!

外臣愿为舅国效死力。

只是夏军新经血战,损兵过半,兵甲未修、粮秣匮乏。

若仓促东进,恐折损将士锐气,反误陛下平叛大计。

不如容外臣暂驻阴山,一则整饬军备,二则震慑金贼残部,使其不敢惊扰陛下——如此,陛下可专心筹备讨逆,无后顾之忧。”

见天祚帝眉头舒展,李仁爱立刻趁热打铁:

“若蒙陛下恩准,外臣愿以战养战,就地征调草原部族粮草,并遣快马回夏国请调援兵。

若陛下愿意修书我国主,索要兵员、军械、粮秣、辎重,待到兵精粮足,外臣再有信心与陛下会师燕云,共诛耶律淳!”

李仁爱这话,既给了天祚帝台阶,又埋下了讨价还价的伏笔,更是将难题抛了回去——若天祚帝强令出兵,反倒显得不顾盟友死活。

果然,天祚帝冷哼一声:

“世子倒是伶牙俐齿!

也罢,朕拨你三千羊、五百车草料,限十日整军。届时若再推诿……”

李仁爱腹诽不已,如此小气?我夏军牺牲的士卒都不止三千!!!

活该你老小子亡国!

他已经不对辽国做幻想了,回去就跟斡鲁商量,如何瓜分辽土。与其等着他父皇李乾顺降金,不如他先降了!

天祚帝说什么,口头上答应了便是!

不过天祚帝后面的话没说,反而道:

“来人,把朕新猎的黄羊呈来,朕要与甥男同食!”

李仁爱拱了拱手,已经没心思应付天祚帝了。

哪有这样当皇帝的!

四名侍卫抬着焦黄的烤全羊,天祚帝倒是十分热情,用金刀割下最丰腴美味置于盘中,由侍从呈于李仁爱。

“世子在腹诽朕?”天祚帝笑呵呵的嚼着烤羊,突然道。

连乐伎和舞姬,都吓得一顿。

李仁爱连忙放下餐食,双手交叠于身前,身形微微前倾,做出谦卑恭顺的姿态。眼神低垂,仿佛不敢直视天威。

“外臣岂敢!

陛下以黄羊赐食,此乃舅皇厚待甥男之礼也。

夏国小国寡民,外臣正思忖如何招募兵员、整顿军务,以报天恩。

一时失仪,万望陛下恕罪。”

天祚帝嘴角微翘,摆摆手,示意李仁爱坐下,道:

“朕向日为宵小所误,耳目壅塞,致令金贼跳梁,侵我疆圉。

然则——!”

突然拔高音调,袖口拍打鎏金剥落的凭几,浑浊眼珠扫过帐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手指无意识摩挲纱袍汗渍:

“今已尽诛朝中蠹佞!”

忽嗤笑一声,黄牙咬住银杯浮沫,

“更兼甥男破贼阴山,斩获颇丰。”

“贼势败矣!”

“今朕传檄四方,获番汉勇士五万,更兼夏国援军三万,待得八万铁骑齐聚——尔等且看,金酋丧胆之日,便在眼前!”

“大辽万胜!”有官员喊起了口号响应,继而帐内沸反盈天,战意满满。

天祚帝满意的压了压手,大帐为之一静。

天祚帝突然和颜悦色起来:

“世子可曾婚配?”

李仁爱心头噗噗直跳,怎么,要联姻不成?

当年他爹李乾顺拼命要抱辽国大腿,请求赐婚,如今辽国皇帝反倒要主动和亲来了?

不过,要是嫁个辽国的真公主,他李仁爱也不是不能接受。辽国一亡,他还是能打着辽国驸马的旗号拉拢人心的嘛。

就怕弄个宗室,赐予公主身份,跟他母亲耶律南仙一样,那样影响力就大打折扣了,如今辽国江河日下,他是看不上的。

拖一拖,也就过去了。

李仁爱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也暗藏试探:

“回禀陛下,外臣尚未婚配。

母后常言,甥男婚事,当询舅国为先。

若蒙陛下赐婚公主,实乃夏国之荣。”

李仁爱很不要脸——他发现没法要脸。他要脸,天祚帝不要脸,他就是被欺负的份,所以干脆挑明了,你要赐婚,就赐我真公主!

果然,天祚帝脸色一滞,显然李仁爱不要脸的回答超乎了他的预料!

但李仁爱随即话锋一转,以退为进:

“只是……”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帐内寒酸的陈设,苦笑叹息:

“夏军新败金贼,恐其怀恨报复。

外臣若携辽国贵女西归,途中遭遇金贼截杀,反辱没了天家威仪。

不若待陛下平定耶律淳之乱,再议婚事?”

说到最后,李仁爱还不忘表忠心:

“外臣愿为陛下先锋荡寇,待南京收复之日,再请陛下赐下鸾驾——届时夏辽联姻之喜,必使诸道番汉归心!”

天祚帝目瞪口呆,此黄口小儿,竟大胆如斯?!

还等到平复南京!

还晓得拖时间!

天祚帝气的笑起来,将手中银杯重重顿在凭几上,酒液溅在褪色的龙纹纱袍上。

他眯起发浊的眼睛盯着李仁爱:

“好个牙尖嘴利的甥男!

朕希望你带兵打仗的本事,和你的口舌一样伶俐!

朕倒要看看——”天祚帝猛地前倾身体,鎏金凭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是金贼先割了你的舌头,还是你先带着朕的公主逃回兴庆府?”

帐内乐伎的弦音已经颤抖变形,领舞的舞姬更是动作僵硬不已。

皇帝不说停,谁也不敢停啊。

天祚帝抓起半融的冰渣按在发红的额头上,声音飘忽起来:

“朕不日东征,既然甥男这般忠心……”

天祚帝将拇指上的玉韘转了转,“不如朕将蜀国公主许你?我大辽蜀国公主,总配得上夏国储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