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芜身处的破庙坐落在北虹镇外的一条羊肠小道尽头,附近人烟稀少,小道旁的野草生长的肆意非常。
日头西斜,杂草也被镀上一层金黄色光晕,在夕阳下的柔风中微微摇晃。
祈芜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踏上长久没有人走过的小路,利索地将拦路野草拨开一旁。
梅花妖方才说完那番话,就叮嘱祈她在原地等她,准备今晚动身回珉山。
可是祈芜还没找到万象镜。
她昨夜已确定万象镜的大概方位,今晚只需到那块地方寻找一番,想必可以取到。
思及此处,祈芜又回头看了眼破庙。
她并不想放弃。
自被梅花妖从天辛阁带出,一切都不一样了。
梅花妖说自己因偶然机缘成妖,又带她远离已经住了20多年的山村。
此后更是避世不出,只于珉山中隐居,教祈芜一些解闷法术。
虽然她在天辛阁中已困10年,与姐姐也只在出逃那年见过面,但音容样貌早已深深刻在脑海中……
重聚的激动兴奋随着时间褪去,疑问后来居上占据了她的心头。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猜疑只会日趋增加。
祈芜沿着小路一边摸索,一边回忆与梅花妖相处的点点滴滴。
姐姐从前不爱喝茶;姐姐从前说话粗鲁;姐姐从不会在自己犯错时上来就安慰,总归要先打她一顿再说;姐姐与她都没读过二两书,说话从不会如此咬文嚼字……
自从天辛阁出来,姐姐再没打骂过她,包容尤甚,几乎要什么给什么。
梅花妖似乎瞒着她很多事情。
虽自觉梅花妖对她很好,可她还是想找到真正的姐姐,不管是活是死。
这么多年来,她隐约察觉姐姐或已遭不测,但仍旧心存侥幸。
……只要得到万象镜。
只要得到万象镜,回到17年前,带姐姐离开,祈芜心说。
又想起了梅花妖。
那时去哪里找梅花姐姐呢……
祈芜自知此番举动梅花妖不久就会察觉,只能加快速度,在天黑前成事。
好不容易顺着曲折小路走到条开阔些的官道,她擦了把额间的薄汗,看见周围环境一时愣在原地。
“……这是何处?”
……
北虹镇近边界,小镇人口不多且鲜少外出,镇外官道疏于打理,林木茂盛高耸,路泛金辉。
蝉鸣此起彼伏的道路,一阵悠扬的车铃声音渐近渐大。
有人“吁”的一声遏住马匹前进,踏踏的蹄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道中央。
赶车人跳下马车,拿出一件鎏金镶玉的器物迅速在四周迅速探查一番,转身对马车拘礼汇报:
“公子,神器气息尚在镇内。”
语毕,一道清透男声从马车内传出:
“嗯,进去吧。”
“是!”赶车人利索跳上车,正要挥鞭子,车内人突然出声:“等等。”
前者疑惑停手,还未说话,车帘已经被掀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车帘,紧接着从马车里钻出张光洁白皙的俊脸。
面容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瞳孔是深沉的墨色,眼角微微下坠,眼中带着死水般的静。
他眸光看向不远处的镇子,随即发问:
“松秋,此地近来可有案件?”
松秋颔首思索片刻,答道:
“确有一桩新娘失踪案,今晨呈报上来的,还未结案,现是抚西分司明兆章负责此案”
“嗯……进镇。”男人收回目光,缩回马车,冷然吩咐:
“找间客栈休憩片刻,通知分司人马今夜就过来,此镇妖物不小,恐怕他一人应付不过来。”
“是。”
马车悠悠动身驶入北虹镇。
橘红色的天空渐渐暗下来,不远处的小镇上空,倏而漫出飘忽稀疏的黑灰色烟雾,又朦朦胧胧散于空中去了。
……
是夜,北虹镇内唯一一间客栈,少见的满了客。
刚从牢里逃出来,还偷了提妖司捕快的铃铛,大摇大摆回去客栈八成会被盯上,祈芜不敢从大堂进,只得吭哧吭哧爬窗户,好歹是上来了。
回客栈是要取回自己不多的行李,值钱东西不多,却也是辛苦四处闯荡得来,自是不能随便丢了。
她站在客栈房间里,冷不丁发觉今夜的小镇竟莫名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刚收拾好自己那摊清零哐啷的玩意儿,便听见楼下有人传来争执声,祈芜贴近门边,楼下声音清晰的钻入耳中。
“我道是谁抢我的房间,原是提妖司!你可知道我是谁?就敢与我争抢?”
声音傲气的很,听着像是只头都昂到天上去的公鸡。
“这位公子,这房间是我等先来,只是奉命在此休整片刻,并无与公子争抢之意,烦请各退一步,在下自会为公子奉上双倍客栈费用。”
“呵!谁稀罕你的臭钱?不过提妖司一个小捕快,我管你听谁的,在北虹镇就得听我的!别以为你们人多我就怕你们了,来人,给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祈芜算是听明白了,多半是提妖司与镇上谁家公子在抢夺这客栈房间呢。
不过……在北虹镇敢如此嚣张的,怕是只有肖府二公子。
此前也听闻肖二公子好色跋扈,最爱流连巷柳之间,还未到娶亲年纪,房内的通房丫头倒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祸害不知多少良家子。
倒是奇怪,他有家不回跑客栈做甚么?
楼下噼里啪啦一顿桌凳倾倒的声响,那公鸡同打鸣般喊叫起来:
“混账东西!你竟敢打我的脸,你且等着,过了今夜……没你好果子吃!”
“扶本少爷起来,我要回府!”
杂乱的一阵动作后,众人哄闹的声音渐小。
听够热闹,祈芜转身朝窗户走去。
提妖司大批人手出现此地,不论是为了什么事,她都不宜再停留。
轻车熟路攀过窗户,落脚时草地发出轻响,月光倾泻,颀长身影投射在路面。
她没入黑暗,顺着记忆找到柳书生的院墙外。
柳书生其人唤作柳实,家境说不上好,身边还有一个多病母亲,靠着在镇上书塾教书勉强可以应付开销,科考去了两次,但都不了了之。
柳母眼见年纪大了,张罗着给他相看姑娘,倒不曾想柳实没等母亲搜罗完适龄姑娘,就直接上了肖府提亲。
那肖员外本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嫌贫爱富乃是他的人生底色。
平日若是有柳实这种全身溢出穷酸气的人,靠近府门都是要被呵斥两句的,那天却不顾爱女反对,直接应下这门亲事。
以柳实的家底,确实住不上好院子,奈何肖员外对这位姑爷颇为重视,隔天就差人把柳实的破烂草屋修缮一二,若不是柳母不答应,想必屋头都会被掀了重盖。
这院墙对祈芜来说不算高,爬墙这事她得心应手。
祈芜后退两步,悄声攀上墙头,稍稳住身形,便探出脑袋往里看。
肖家嫁女,宾客众多,许是怕柳家塞不下,主场是设在肖府的,故而柳家除却些红缎带,几乎没有其他装饰。
祈芜一眼看去,被角落的树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棵颇为粗壮的槐花树,树冠大且高,主干怪异地扭曲几个弯,看着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她又来回扫视几圈。
这院子除开那棵树,也无甚家具摆件,只有一套石头敲的桌凳孤零零摆在院里。
想来是婚事着急,还未来及置办。
见院中黑黢黢一片,祈芜迅速起身,趁着夜色跳进院中。
昨日蒙着盖头确实没看见路,好在柳实家院子小,没两步就走到头了,凭着记忆找到婚房,伸手要推。
背后突地一阵阴风袭来,祈芜闪身一躲,转头朝向院内。
四下无人,她背脊却冒起一阵凉汗。
糟了,此番实在大意,这院子是有妖的,自己竟贸然闯入了。
祈芜摸向袖中,阴风偷袭未成,凶恶的转了头,直冲闯入者门面而来。
黑暗中,透色阴风不好辨识,她闭上眼,感受到阴风掠过耳际时似乎带着腐烂槐花的腥甜味。
哼,祈芜低笑一声,足尖一点,退至院中。
脚下石板似有震荡,她手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符篆,抬手划破指尖:
“乾坤借法,四象锁形!定!”
符文成型,散出淡色金光,祈芜转手将其压在地面。
地板平息一瞬,进而失控般迸发出更大的妖力,石板缝隙窜出数十条暗褐色树根,飞速朝她脚踝缠来。
祈芜跳窜着躲避四面而来的根系,左手掐纸,右手翻飞,
“赤炎焚天,乾坤为烬!炎!”
符篆离手,随着火星燃起幻化成飞舞火蝶,扑向正在进攻的树根,树根被火燎的退却几分,余下残根被烧的瑟缩着退回土中。
祈芜抬手,又是一张火符降下,还在挣扎的树根彻底没了脾气,咻的消失在地面。
随着树根消失,场面陷入诡异的平静,刚才似乎还要大战一场的树妖瞬间偃旗息鼓。
这是……结束了?
祈芜画符的手一顿,院中妖气散的突然,树根冲破地面的裂缝也还原如初。
若不是指尖还在渗血,她都要怀疑这妖物来没来过了。
祈芜拿出阴阳盘,并指输去一道灵气。
盘针转了几圈,朝着槐树摇摆起来。
妖气确从槐树传来。
……
说来也怪,槐树乃天生地养之妖,吸收的是日月与地之精华,性情温顺善良。
今天这棵似乎不太一样。
她也是第一次见这样怪异的妖,且依盘针偏动频率,这妖的妖气强大,都做好溜之大吉的准备,怎的两张火符就吓退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夜是完不成事了,索性赖个脸皮,在北虹多待两天。
祈芜心中盘算好,当即收起阴阳盘。
正欲出门,院檐传出脚步声,声音细微,若不是黑夜寂静,还真听不见。
联想到客栈的事,祈芜心中已有猜测。
但事发突然,现在离开已然来不及了,她僵站在院子死角。
对方来人不少,似乎成包围状悄声接近,院外脚步越发清晰。
祈芜不由心下叫苦,出来找件东西不是妖就是人的,想是今天没看黄历,这才倒霉至此。
闻见脚步已到门前,她低声掐诀:
“雾化真形,天地同隐,六丁六甲,护我真身!隐!”
青烟窜起,原地的人形已然不见,空留一排脚印,走向昨日新郎未曾下榻的新房。
“吱嘎——”
青烟还未落完,柳实已经开了门。
“许大人,您随便查,只要能帮我找回婉儿,柳某自当牛做马,以报大人恩请!”
柳实话语诚恳,语气间满是对妻子消失的焦急。
自妻子失踪以来,他还未曾闭眼,一路都在追问府衙进展。
不过一夜,镇上已被悄悄翻了两三道,知情者纷纷称赞肖家得了个好夫婿,将妻子视作心尖肉般疼爱。
“柳先生言重了,我们大人对此案重视非常,不必过于忧虑。”
“至于是妖祸还是人祸,不日便有分晓。”
说话的是站在县令身后的主簿莫术,他身着青色官袍,手中攥着的不知是本什么书,面上带着为官之人常见的傲慢神色,摇头晃脑的。
说着说着就将两手朝右一拱,
“也莫要将当牛做马放在嘴边了,肖府女婿的情,我等可担不起。”
从一个贫困潦倒的教书先生摇身一变,成为北虹镇富商家唯一的金龟婿,有人嫉妒或羡慕都正常。
或是看不起他失了文人风骨甘做商贾走狗,或是艳羡他竟真凭一身本身叫肖员外接纳了他。
柳实不是傻子,自然听出莫术口中的嘲讽,他唇角扯出一抹笑:
“草民人微言轻,不敢自抬身份,莫大人误会了。”
莫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方才一直未曾说话的许知秦终于开了尊口:“案件当前,莫术,不可失了分寸。”
许知秦自妖犯逃狱,便将全部人手安插至此案中,全力协助提妖司侦破案件。
原因无他,结界已然薄弱,此妖不擒,终归人心惶惶。
何况妖物善蛊,若任其作乱,保不齐要惹更大的麻烦。
“是。”
莫术自知失言,不再多说。
“昨日抓走女妖的是提妖司,要找到真相,恐怕还是要把那妖女擒拿。”
说罢,许知秦回头似在寻找什么。
莫术见状,上前一步:
“明大人正带人在往这赶,马上就到。”
祈芜侧站在门边,听着院内动静,
怪不得这槐树妖突然没了声响,原是发觉有人来了。
适才踩屋檐的人脚步如燕,显然轻功不错,府衙中人个个半吊子水,竟有如此功夫吗?
……
想必先来的人并不是府衙,
是提妖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