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糖,黏在教室后窗的铁栏杆上。林小满蹲在铁皮柜与墙壁的夹角里,听见前排男生把椅子腿蹭出刺耳的吱呀声。她数着地砖裂缝里爬过的三只蚂蚁,直到讲台上的班主任念出那个被唾液包裹的名字。
“三好学生,林小满。“
掌声像突然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啦浇在她后颈。奖状边缘的金漆刮着掌心纹路,她闻到油墨里掺着铁皮柜的锈味。走廊飘来槐花的甜腥,混着不知哪个男生校服上的汗酸,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成浑浊的潮气。
“第三十二次。“她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奖状在膝盖上摊成苍白的方舟。鎏金边框突然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手术刀划过视网膜。指尖传来纸张撕裂的震颤,三十一道折痕在记忆里次第绽开。
铁盒盖子弹起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粉笔灰。三十一只纸蝴蝶挤在麦乳精的残香里,翅膀上“优秀班干部“的字迹洇着淡蓝墨痕。最新加入的碎片还带着体温,将“作文比赛一等奖“的“一“字拦腰截断。书包内袋的护身符突然发烫,母亲求来的黄布包硌着脊梁骨,三粒糯米在经文里沉默。
“小满!“周周的声音裹着麦芽糖的黏稠从后门钻进来,“老张头的糖车要过天桥了!“
她猛地把铁盒塞进书包夹层。塑料凉鞋蹭过水泥地时带起细小尘埃,在光束中翻卷成银河。周周辫梢的彩色皮筋晃动着,像一串会跳舞的彩虹糖。她们跑过贴满奥数捷报的走廊,墙上的大红喜报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林小满“三个字在阴影里蜷成问号。
粮店玻璃门上,两个少女的倒影正在和风打架。周周的红领巾系成蝴蝶结,而她的依旧板正得像块烙铁。卖麦芽糖的老汉摇着铜铃经过,车斗里琥珀色的糖浆凝成云朵形状。
“最后两块。“老汉的豁牙漏着风,“算你俩五毛。“
林小满握紧掌心的硬币,汗液把毛泽东头像浸得发亮。周周已经举着麦芽糖在舔玻璃上的倒影,糖丝拉出金色的蛛网。她突然发现找零多出五毛钱,粮油店门口的米袋堆成雪白的小山,母亲缝的护身符在肩胛骨下突突跳动。
“等等!“她转身追向已经远去的糖车。永久牌自行车的铃铛在巷口转弯处溅起回音,车斗里残留的糖香缠住她的马尾辫。书包里的铁盒随着奔跑发出细碎响动,像是三十一只蝴蝶在撞笼。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长在柏油路上。周周突然指着粮油店玻璃:“你看我们像不像糖画?“倒影里的少女们正在融化,红领巾变成蜿蜒的血线,渗进门缝里积年的油垢。林小满摸到铁盒边缘的凹痕,那里刻着母亲用缝衣针划的“满“字,比奖状上的烫金更疼。
文具店橱窗突然亮起暖黄的灯,1998年产的英雄钢笔在绒布上闪着幽光。周周把最后一点糖渍抹在电线杆的小广告上,“市三好学生公示名单“的告示边角卷起,林小满的名字正在褪成浅灰色。
护身符的灼热突然窜上后颈。她想起昨夜母亲跪在佛龛前的背影,檀香灰落在奖状堆成的供桌上。父亲喝空的酒瓶在月光下排成省略号,最末那个瓶口还沾着“重点中学保送资格“的红色印泥。
天桥下传来火车的轰鸣,三十一只纸蝴蝶在铁盒里同时振翅。周周正在用糖棍逗弄搬家蚂蚁,而林小满突然看清玻璃倒影里的裂痕——那道贯穿少女左眼的裂纹,正悄悄爬上三好学生奖状的鎏金边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