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渡

瘦马馆的胭脂水粉尚沾在鬓角,周天良的画舫已驶入运河深处。戌时三刻的月光碎成银鳞,洒在水面上泛着冷冽光芒,恍若有人撒了一把淬毒银屑。画舫甲板上,十二名护卫甲胄锃亮,鎏金麒麟纹在月色下栩栩如生,腰间短刀却比寻常佩刀短上三分——父亲曾在《边军武备录》中提过,此乃私盐贩子惯用的「巷战刀」,便于在狭小船舱内厮杀。

“美人且放宽心,”周天良的珊瑚珠串轻扫过我手背,酒气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明日到了扬州别苑,自有翡翠屏风隔出暖阁,比瘦马馆的硬板床舒适百倍。”他指尖划过我臂弯处新结的烫疤痂皮,鎏金戒指硌得生疼,“待过了明晚的‘破瓜宴’,便让你掌管账房,省得抛头露面唱那些酸文戏词。”

话音未落,船尾忽闻铁钩刮擦船板的锐响,如梳子划过铜镜般刺耳。十二名护卫刚要抽刀,箭矢已至,灯笼应声而灭,周遭顿时陷入黑暗。黑暗中传来低喝:“爷爷们劫财不劫命,敢反抗者——”话未竟,便被骨刀入肉的闷响打断,紧接着传来躯体坠海的扑通声。

我被拽进舱底时,瞥见一道黑影掠过甲板,甲胄上暗红麒麟纹已褪成铁灰色,与父亲生前所绘《辽东军制图》中的先锋官服别无二致。那人踏碎烛台,火光照亮左脸刀疤,从眉骨直贯下颌,恰似一道劈开夜幕的闪电。

水贼登船如履平地,盐商护卫的短刀在长柄骨刀下不堪一击。周天良被按在甲板上,金丝马褂浸满运河水,活像条翻肚的锦鲤,颤声道:“好汉误会了!周某乃正经盐商,与两淮盐运司……”话未说完,首领靴底已碾住他后颈:“正经盐商敢私运佛郎机铳?敢给建虏输送马草?”

“寨主,这娘们细皮嫩肉的!”有水贼拎起我的包袱,抖落出瘦马馆的《夷语手札》,“怕是哪家官眷!”首领转身夺过手札,借着火光扫过几眼,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比骨刀刮擦甲胄更令人心悸:“什么官眷,不过是周天良养的瘦马!全部带回去,今晚咱要开仓放粮——”

正说着,忽有眼尖的水贼指着岸上惊呼:“火把!是扬州卫的巡河官兵!”但见岸边火光冲天,箭矢破空声呼啸而来,一支流箭擦过首领肩甲,火星四溅。有人高喊:“抓住贼头李横刀!提督府悬赏千两黄金!”号角声震天动地,官兵船只正全速逼近。

李横刀骂道:“不好,中了官军埋伏!撤!”一声胡哨,水贼们纷纷跳上快船,我被拽上一艘小船时,周天良也被按在另一艘船上。运河水在船底激出白浪,桨声急促如鼓点。我攥着发间犀角簪,簪头纹理被夜露打湿,泛出淡淡荧光,簪尾磨损的鸱鸮纹却愈发清晰——那是父亲当年在宁远卫亲手刻下的暗记。

“这簪子……”李横刀突然开口,桨尖划破的月光溅在他甲胄上,“看着像牛骨,却有犀角的冷光。”他骨刀往膝头一磕,发出钝响,“我有个故人,曾在宁远卫救过我的命,临别时赠他一支犀角簪,说‘见簪如见故人’。”

水波倒映的碎银突然凝住,我望着他刀疤下灼灼的目光,喉间泛起运河水的腥咸:“那人……可是姓姜?”

“你怎知?”李横刀猛地收桨,小艇在水面打了个旋,“我从军前叫李楷,当年在宁远卫押运粮草,遭建虏伏击,是姜承旭姜主事率二十骑冒死相救。”他盯着我手中簪子,“后来我被诬陷私卖军粮,通缉令上盖的兵部大印,与姜主事的‘通敌’罪名,用的竟是同一方印!”

周天良的小艇已被甩在十丈开外,我突然抓住他握桨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与父亲握枪的手一般粗糙:“我是姜承旭之女姜雁鸿。顺天府抄家时,母亲将犀角簪做旧,唯有簪尾鸱鸮纹未敢损毁……”泪水混着夜露落下,“今日若不是你,我已被送去扬州别苑,成为周天良讨好盐运司的玩物。”

“难怪初见时便觉眼熟!”李横刀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悲凉,“老子带着弟兄们在运河做水贼,专劫私盐船,早听说周天良与陈轼勾结,将火器卖给建虏,不想今日竟劫了姜主事的千金!”他猛地划桨,小艇冲向浅滩,“我本想逼周天良吐出通敌证据,不想官兵来得太快。你随他回扬州,做个内应如何?”

我望着渐渐逼近的官兵火把,断然道:“放我回周天良船上。他想让我管账房,正好可查私盐账册与夷文契约。”

李横刀瞳孔骤缩,仿佛看见宁远卫城头的烽烟。他略一沉吟,突然转舵,小艇撞向岸边芦苇丛:“记住,保护好自己。我自去扬州城找你!”他将一把随身匕首塞进我手中,刀柄处刻着“宁远”二字,“这是当年姜主事赠我的,今日物归原主。”

话音未落,周天良的私兵已驾船追至。李横刀转身跳入水中,浪花溅起时,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活下去,姜家的女儿从不低头!”

官兵船靠岸时,周天良浑身湿透,却仍强作镇定,向领兵千总赔笑:“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周某愿捐三千两白银劳军……”他转身望向我,目光中既有惊疑又有算计,却没发现我手中紧攥的匕首,刀柄“宁远”二字在月光下,比任何官印都更令人心安。

运河水依旧滔滔东去,载着李横刀的船队消失在夜色中。我摸着犀角簪尾的鸱鸮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鸱鸮虽恶,却能在黑夜中视物。此刻的扬州城,虽如黑夜般深沉,但总有一天,我会让周天良的私盐账册、陈轼的通敌密信,都在这鸱鸮的目光下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