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退学

我的老家叫梅河市,蜿蜒的梅河穿城而过,如一条灵动的丝带将市区一分为二。人们沿着河的两岸修筑起坚固而高大的河堤,河堤之上,车辆罕至,仿若喧嚣尘世中的一方静谧净土。年少时的我们,常常呼朋引伴,漫步于河堤之上,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身旁是悠悠流淌的河水,大家谈天说地,任时光在欢声笑语中悄然流逝。

在远离市区的一段河堤下,有一座大圣庙。庙宇荒废多年,远远望去,透着几分肃杀之气。这座大圣庙是唐代风格的建筑,庙门很窄,仅有两米左右的宽度。然而,走进去却别有洞天。正对大门的是一个大香炉,四个伙伴手拉手才能将它围成一圈。东西两侧的偏殿早已坍塌,只有正对南方的大殿依旧矗立。大殿中央供奉着一尊大圣的石像,西墙上刻有碑文。除了这些,大殿里几乎空无一物,岁月流逝,值钱的东西被人搬走。

如今,因为家事辗转,我时至中年再次回到老家。偶得闲暇,便开车顺着河堤一路行来,不知不觉来到这座大圣庙。二十多年光景如白驹过隙,令人唏嘘。再次走进大殿,发现大圣的石像不知被谁搬走了,大殿显得更加空荡,只有西墙上的碑文依旧。碑文是文言文书写,部分难以辨认,但大意与《西游记》相仿:悟空从石缝中蹦出,拜菩提老祖为师学得通天本领,大闹天宫后被如来镇压五指山下,最终随唐僧西行取经,修成正果,册封为斗战胜佛。中年后的我历经风雨沧桑,看待故事也不禁多了几分思索。一个天性自由的猴子,最终成为了西行路上勤恳无怨的取经人,这究竟是他的悲哀还是庆幸?是佛教的善行抑或一种不易察觉的压迫?

我的高中是我们市第三高级中学,简称三中,高二文理科分班时和李子龙分到了一个班,刚去高二5班时,我的成绩大概是班级第10名左右,每次考试数学和物理分数比较高。李子龙当时成绩很差,班主任安排我和他坐一起,是想让我帮助他学习,可事态的发展超出班主任的想象。我们同桌不久之后,他带我去了几次网吧,教我如何注册网络游戏,如何组队,如何PK,我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的沉迷其中。

学习成绩每况愈下,天天找机会和李子龙偷偷溜出去上网,直至高三开学,我的学习成绩已经和李子龙不相上下,都处于班级的倒数之列。班主任找我爸妈谈了几次,但我那时脑子里只有网络游戏,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人劝解,他也只能作罢。

进入高三后,学校鼓励一批差生转学艺术,许悠然转到了艺术班,高一时我们在一个班,挺聊得来。我和李子龙都因为家境不宽裕没有转,尤其是李子龙,近三年来,我觉得他貌似就只有一身衣服和一双鞋子,他经常晚上洗衣服或者鞋子,这样不耽误第二天穿它们。5月,临近高考,班主任给这些没转艺术生的差生做工作,让我们自行退学,等高考完来拿毕业证,说是可以提升整体升学率。

到了我离校的时刻,许悠然我们两个又去了天台,那天是五一假期后的第一天。暮春时节的风依旧带着些不羁,有一缕头发从她的马尾辫里逃了出来,风吹着这缕头发来回拍打着她长了几颗青春痘的脸。我想起来高一我们刚认识的那会儿,我坐在她的后排,老是有人偷偷往她桌洞里塞沙琪玛,她一看到桌洞里的沙琪玛就气急败坏,以致于后来我觉得送沙琪玛这位同学不是想追她,而是想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嗯?也许更好看?后来她想了一个主意,那就是给我吃,但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刻意的突出是我吃掉了,所以每次我都站起来表演,边吃边嚷嚷着真甜啊。后来果真不送了......

“你这一走,剩我一个可就孤单咯”她开口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我笑了笑说:“下个月高考完你不也得走嘛。”

“好吧,我担心以后见面机会就很少了。”

“不会的,你艺考不是过了省会的西大嘛?我没准过段时间也去省会打工。”

“说真的?”她看起来有些开心呢。

“真的,到时候我挣了钱,请你吃肯德基!哈哈哈”我觉得我有点过于乐观了。

“一言为定”她竟然幼稚的要和我拉钩,我只能照办了。

“这个给你”她递过来一个龙猫造型的钥匙扣

“啊?”我有点惊讶,摸了摸头说:“我也没给你准备啥礼物。”

“没事,没事,以后补上,哈哈哈哈!”

上课铃响了,许悠然回教室了,我背着一大堆东西出了校门。

我们家院子里的杏树上结满了小小的果子,这颗杏树老了,每当微风轻轻拂过时,偶尔会有果子和树叶掉落下来。家里充斥着一种肃杀的氛围,每到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谁也不说话,安静到可以听见小杏子砸落到地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爸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然后对我破口大骂,看到他那咬牙切齿的表情,我一句话都不敢讲,只能老老实实的听着。我妈每次都打圆场:“哎呀,学习不好不也是自己家孩子嘛,不上大学不一定混的不好哇。”,没想到因为这个后来也波及到了我妈。

“都是你惯的,成了这个熊样,高考都没让考!”我爸怒不可遏的看着我妈。

“什么都是我惯的啊,每次老师叫家长之后,我都是苦口婆心的劝啊”

“劝有什么用,我都打了好几次了,他听嘛?都是你从小惯起来的”

每次他们两个吵得不可开交,我都无所适从,又不敢回到自己房间。有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笔直的射进灰暗的餐厅里,我不敢说话,一直盯着这缕阳光当作消遣,无数的尘埃在这缕阳光里飞舞,每个颗粒都有自己的飞行路线,每个颗粒仿佛都能从这小小的一束光中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怎么说呢,彷佛有一种有序的混乱。

那天我爸和我妈吵完,摔门而出,估计是去打扑克了。到了晚饭时间,他带着两个朋友来家里喝酒,有一个是我们家邻居,姓林,我和他儿子是初中同学。他们酒过三巡之后,突然听见我爸叫我,等我怯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我爸突然笑眯眯的站起来,搂着我的肩膀,跟另外两位叔叔说:“这,是我们家宝贝儿子,成绩差的连高考都没让考,嘿嘿嘿”,我爸一身酒气,听他调侃我的语气肯定是喝多了。但我作为一个差生,心态还是过得去的,毕竟一个差生不会被天天夸奖?我都练就了一副厚脸皮。

我立在那里不说话,我爸跟姓林叔叔说:“你刚才说你们家小林最后几次模考平均多少分?”

林叔叔站起来,陪着笑说:“孩子他爸,没必要这样比,孩子嘛,都有自己的特长。”

“那你看我们家这位少爷有什么特长呢?没事,你说说,多少分”

“700分左右”林叔叔虽然有些不情愿的说出来,但脸上还是流出一副得意的表情让我感觉他特别虚伪,“老师说,我们家小林至少是市状元”。

“恭喜恭喜,嗬,我们家少爷没准也是个状元,全市游戏状元”我爸用按在我脖子上的手,使劲拍了拍我。我本以为十七岁低着头的我可以负担一切,却不曾想眼泪还是一滴滴滑落,重重的砸在地上。两位叔叔不停劝解,但我爸仍不依不饶的抖搂着我的罪状。突然我妈端着菜走了进来,看见这种情形,眉头一皱,她有一些犹豫,可能当着客人的面不太好发作。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带我回了我自己的房间,任我爸百般嚎叫,愣是没回头看一眼。

“你爸喝点酒就这么难缠”我妈用毛巾给我擦了擦眼泪,“你也是,一点不争气,你不上那个网会死啊?”

“我不争气,我上网,我就不是你们儿子了?”我哽咽着说,我越想越气,站起来说:“他怎么当着外人的面这么说自己儿子?!”

“你看,你怎么还生气了,你要干嘛?你好好坐着。”

那个晚上特别漫长,客厅里吵闹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发呆,书柜上的一本书蓝色书吸引了我的视线,是那本《老人与海》,在我很小时候一位远房亲戚送我的,据说她是一位作家,有一天她从东北来我家短住,她大概40多岁,穿着一身红色旗袍,脸上总是保持着一种迷人的笑容,她蹲下身跟我说:“你就是文凡吧,都长这么大了啊,小时候在我怀里就这么大一丁点”她双手比划着我小时候的大小,“快叫姑奶奶”我爸说,我叫了一声姑奶奶,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可真乖啊,来,送你一个礼物”我当时心里的热情被点燃了,想着肯定是玩具或者零食,没想到是这本《老人与海》,但我没把失望之情写在脸上,而是乖乖接过书,说了一句谢谢姑奶奶。说来也怪,从小到大数次搬家,我遗失了很多东西,包括和这位作家亲戚的联系,但这本书一直跟着我,无聊时,我总会翻一番打发时间。我想,书中那位老人一直被一条大鱼拖拽着走,是不是像极了现在的我,一直被自己上网的欲望拖着走到了现在?

第二天早上,李子龙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要去市里火车站旁边的一个饭店打工了,你去不去?”

“嗯?你怎么找到的这个饭店”

“我姐一直在那当服务员,别废话,去不去给老子个准信!”

“我想去啊,在家待着难受啊,你什么时候有个姐姐?”

“高二上学期,我姐去过咱们学校给我送衣服,你见过的”

“哦哦~想起来的,你姐比你好看多了,你们家基因不稳定啊,子龙”

“你这种张嘴真TM欠”

“嘿嘿嘿”

“别TM傻笑了,去饭店打工的话,明天一早来我们村口的亭子里等我”

挂断了电话,我爸突然走进了客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低着头想溜回自己房间,我爸叫住了我。

“你这个孩子,学习不行也就罢了,怎么做人还这么不稳重,拿别人家事开玩笑,还老是嘿嘿嘿的,别人家孩子谁还在你这个年纪这么轻浮?”

从学校回到家之后,我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在家但凡和我爸打个照面,我都得低着头,默默祈祷他能放过我,但这一次我内心这跟紧绷的琴弦仿佛终于被拉断了,我说:“昨晚你不也拿我开玩笑嘛?”但我没有勇气看着他说。

“你再说一遍?!”我爸怒不可遏的向我走来,然后揪住我的衣领,大声质问我。“说你还说错了是吧?父母辛辛苦苦挣钱供你读书,你呢?都干了些啥”

“我没读好书,就不配活着了么?”我眼里充满了泪水,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说完我觉得我爸更加气愤了,他把我扔了出去,砸到不远处的一个椅子上,我和椅子都倒在了地上,眼镜也掉在了地上,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妈听到了动静,走了进来。

“这是又怎么了,干嘛动手打孩子啊?”我妈焦急的说。

我爸挥舞着拳头不停地叫嚣,我妈抱住了他,对我说,先出去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