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仁厚之家,必有余庆

心心念念的人儿居然还活着!

一个月前,在江南以绣喻徳,柔韧处世的一家老小居然离奇被害的姜家,活未见人死未见尸的姜家长女与次子,成了这江南小镇茶余饭后的奇闻奇案。

——站在眼前的人不仅仅让陈清逸像做梦一样,陈良和庄氏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夫妇二人面面相觑。

“瑾,瑾姑娘,你这是从哪来的?”庄氏用她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姜承瑾。

寒风拂过,承瑾的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白色襦裙外松松笼着属于男子的挺括剪裁缝制出来的深紫色狐裘,领口滚着的墨色狐毛几乎要掩住她半张脸,蓬松的毛领下,露出的脖颈细得像新抽出的藕节,似轻轻一折便会断。

宽大的衣袖垂到她指尖下,狐裘下摆拖在被雪水浸湿的青砖上。

“这外头冷,且先进屋再说!”这在外见过点世面的读书人欲领着被寒风侵袭双颊的姜承瑾进屋,他的手已触到姜承瑾的臂膀。

“等等——”陈良冷静一下,这是要开口要制止儿子带承瑾进屋的沉重口吻。

“瑾姑娘,不知为何事,你们家惨遭不测?”已过而立之年的陈良,此刻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句,他也不管痛失亲人的弱女子能不能承受得了。

“这左右邻舍都相安无事,为何偏偏你姜家遭此劫难?”

“难道姜家并非仁徳之家?”

仁厚之家,必有余庆。承瑾脑子里冒出中秋圆月那晚,父亲对着儿女们的言语。

“为何姜家老小都被害了,而你却毫发无损?”

“难道……”

“陈伯,难道姜家是奸恶之家?”承瑾含泪打断陈良满脑子的‘为何’跟‘难道’。

“媒婆去我姜家提亲时,同我阿爹讲,陈家老爷称赞姜家是仁徳之家。”

“为何左右邻舍都相安无事,只有我姜家,遭此横祸,为何我姜家上下只有我没死,我比陈伯更想知道。那帮恶人连我年幼的弟弟妹妹都不放过啊!”

承瑾哽咽着,抽噎着,失了阿爹阿娘,失了疼爱她的阿婆,失了她亲亲的弟妹们,剜心的痛啊!

她的热泪像断线的珠子。

她期盼冬月快些过,嫁衣之类的,她该准备的都准备了,何不是眼巴巴地等着陈家挑选的吉日良辰接她过门呢。

任她立在寒风雪凉的廊前于不顾,承瑾不傻,她明白着,言语上也并不是想什么说什么。

顿时语塞的陈良面红耳赤地乱了阵脚似的,他将目光投向身侧的夫人。

摸良心,行动上该迎姑娘进屋先暖和暖和的,言语上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安慰这可怜的姑娘。

陈清逸满心满眼的心疼溢于言表,掏出帕子立即给承瑾拭婆娑的眼泪。

夫妇二人将目光锁定儿子陈清逸。

陈清逸这副痴情模样让庄氏着实看不下去了。

“逸儿,如今这世道真的太乱了,咱普通人家惹不起的定要躲一躲的,咱陈家人丁单薄,凡事都要以谨慎为重。”

一夜之间被杀掉的事太可怕,她庄氏这妇人是连想都后怕得浑身发抖的。

这被漏杀的是命硬还是运气好已经对她来说不太重要。

“爹,娘,瑾姑娘……”

“瑾姑娘福大命大,她有她的造化,素我直言,陈家无能为力。”陈良长长叹道。

“陈伯,我懂。”承瑾深吸一口气道,“那嫁娶之事就不用提了是吗?”

聪明。陈良点头,没作声。这姑娘是真聪明,比他儿子强——他瞪眼盯视着陈清逸。这早膳时夫妇二人都千叮咛万嘱咐,姜家出此不测,姜家姑娘活或死,让他断了与姜家结姻的念头。

这不是强人所难,是实务者为俊杰。

“爹,娘,事情没想象中那么复杂,我们若不收留瑾姑娘,她还有活路吗?”陈清逸还想努力说服现实主义的双亲。

“别犯浑,你书读哪里去了?”庄氏一把将陈清逸拽到她跟前,着实地甩了一拳砣在陈清逸臂膀上,“我这一厢都指望着你能有个好前程,你有做官的命,但不能被血光之灾拦了去路呀!”

“伯,婶,你们若收留我,我感激不尽,我那在天之灵的家人也会保佑你们的……”

“岂能说收留的话呢,我这有些银子可以够你寻……寻个安身之地不成问题。”陈良示意夫人庄氏掏银子。

不用承瑾接过来,她都能猜到,这一小袋银子是够她找一条活路的。

承瑾暗想,她有刺绣的技艺,她能活。眼下她没了依靠,没了家,她需要银子。

“多谢,我日后定会想办法还你们的。”承瑾一双泛红的眸子望着气急败坏又懦弱无能为力的陈清逸。

“眼下给逸儿算好的吉时早已过,你看,这门亲不得不取消掉。”陈良特意长叹一声,显得他好无奈,取消这门亲也倒成了无奈之下的明智之举。

“那是那是,逸儿他爹想得周全。”庄氏连连点头附和着相公。

“娘!——”陈清逸脸红耳热,他舍不得,却又不敢忤逆爹娘用心良苦的安排。

“小女感激您们的银两,日后定会悉数奉还。”承瑾接过庄氏手里捂得热乎的钱袋,不沉也不轻,估不出有多少,总比没有好。

她双手作揖,她垂首躬身时,深紫色狐裘的大袖轰然滑落,几乎要拖到地上。衣摆堆在她脚边,像团被揉皱的紫云,领口的墨色狐毛蹭着她鼻尖,露出的一截脖颈细细的,随着躬身的动作轻轻发颤。

这身狐裘实在太过宽大,腰间松垮垮的玉带近乎要掉落似的,她不得不攥紧衣摆处,这样勉强才能稳住身形。

承瑾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碎发再次拂过苍白的脸颊,她抬手触地时,袖口褪到肘弯,露出的如玉手腕比狐裘内衬的雪缎还要透明,就连细细的血管都看得分外明显。

寒风卷过廊下,裘衣下摆被吹得扬起一角处,她瑟缩着将纤瘦的身子骨埋得更深。

幸好有这件裘衣,裘衣那团厚重的暖意里,唯有指尖还透着冻出来的薄红,在寒冬腊月里像一点将熄的烛火。

“小女多谢伯和婶。”承瑾清了清嗓子,由衷道。

“姑娘保重!银子不必还,我陈家乃是乐善之家。这天寒地冻的,我们也先进屋了。”陈良一副乐善好施的样子,随之便叫道:“逸儿,还不快扶你娘先进屋,再呆一会,若你娘感染风寒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