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端

“键盘墓地”的夜,带着城市深处特有的潮湿与霓虹腐蚀后的颓废余烬。空气里漂浮着廉价能量棒那过分甜腻的焦糊味,混杂着数据废料的臭氧微臭——一种廉价硬件被强行超载、彻底烧焦后产生的独特味道。这里埋藏着一座城市数字化之前的骸骨。

霓霄市的钢铁森林在远处高耸着,闪烁不定,像一个庞大的、永不入眠的机械巨兽。然而与“键盘墓地”这片巨大的凹地不同,巨兽的光流淌在上面却照不进这谷底,反倒在地平线上切割出一道璀璨但冷酷的天际线。

墨飞踏过一地电子废品的残骸时,脚下某种硅晶片被他踩碎了,发出干脆而空洞的碎裂声响,和那些散落四处、早已死去却仍闪烁着微弱幽灵光芒的废弃键盘显示屏碎屑一样。发光二极管碎片在他鞋边如同垂死萤火,只勉强照亮地上那如蛆虫般缓慢爬行的数据残骸,偶尔发出几点不正常的星火。他俯身避开一根悬垂下来、裸露着神经传导线头的弯曲金属管,动作大了一些,腰背深处便传出那种只有多年伏案书写的老编辑才会熟知的、生涩的骨骼摩擦声。

“呼……”他吐出一口气,微微白烟在冰冷的空气里飘散开来。一种沉重如同实体般的疲惫感,正从他后颈那块发硬发麻的肌肉向下侵蚀着脊椎,如同锈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这架名为“墨飞”的、运转了太久的书写机器。

他抬指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又一个念头,像溪流里顽强的游鱼,固执地试图从这混沌粘滞的思绪泥沼中挣脱出来——某段关乎时间本质的隐喻?亦或是一个人被技术阴影压碎灵魂的某个特写瞬间?该死!他甚至还没能够看清那片鱼鳞上的光泽,那鱼儿便已经机警地滑入了更深浓的泥水深处,再无踪影可循。

灵感之鱼又溜走了,无声无息。这已然是这个月的常态。

他身后漂浮着两个只有他自己才可见的“思维助手”虚拟界面,此刻正忠实地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其中一个界面上,数十个被标成猩红的“灵感捕捉失败(信号源缺失)”警告信息列表如同瀑布般不停向下滚动。另一个界面则更像个焦躁的监工,实时更新着他名下作品在各个云端“灵感交易所”里的即时“情绪估值”:数字正在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跌落。

下方一行刺目的小字冰冷陈列,如同盖棺定论的墓志铭:“墨飞(人类创作者),灵感原创力显著衰退,短期趋势预测:D级(濒临淘汰),资产贬值概率99.8%”。冰冷的数字和判断像铁水浇在心头。

“灯塔?”墨飞低语,声音被凹地里的夜风吹得飘忽不定,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怕是一盏快烧干的灯油。”他的名字在坊间被誉作“龙国文学的灯塔”——在这灵感匮乏到贫瘠、AI创作如病毒般在全球疯狂滋长的疯狂时代,墨飞竟然以一人之力,仅凭血肉大脑里那些仿佛源源不绝的思绪火花,奇迹般点燃了人类创作的最后一点光芒。

然而现在,这灯火明灭,犹如风中残烛。灯塔快要熄灭了。

“嗡……”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在他手腕处产生,是个人终端的信息送达提醒。虚拟界面无声无息地展开在他眼前,并非思维助手那种冰冷的数据流,而是一份设计考究的通知。一个由纤细光丝构成的、简洁而柔韧的篆体“御”字在界面中心缓缓舒展、旋转,透着一种古老而克制的威严感。

【墨飞先生(身份:龙国文艺界终身成就获得者/云端文思守护指定特聘荣誉顾问):为保障国宝级创作者核心意念资源之安全,应“灵感护城河联合议会”特别授权指令,由国家级‘精神壁垒工程’指挥部监制研发的‘云门御守’-第三代云端灵感防护装置(内测版)已向您发送安装权限。此非强迫,请您审慎评估个人需求后自行决断是否接驳。望知悉。】

文字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蓝深邃的背景图像,中间悬浮着一件东西的模型:那核心部件呈现出极其精妙的珊瑚状分支结构,其末梢细微到了纳米级别,仿佛是由最深海底的远古生物所凝结而成。无数条细微难辨的数据流光流经它的骨架,如同最纯粹的生命在血液网络里循环往复。它散发出的光芒并非刺目,而是一种温润内敛、带着生物般流动感的美,像是呼吸。它带着一种宁静而纯粹的本质之美,在这片由数据残骸构成的背景里,显得尤为高贵圣洁。

通知底部,两个几乎透明的悬浮按钮若隐若现:【申请接驳】、【暂不启用】。

手指悬停在那“申请接驳”的按钮上。冰凉的夜风灌进他的衣领,那沉重感似乎压得更实了。灯塔熄灭了怎么办?被遗忘在这个数据垃圾堆积的角落?还是被那些如秃鹫般在云端盘旋的自动剽窃算法撕成碎片?防御是自保,至少官方如此宣称。可是防御本身,是否又会成为新的牢笼?

“罢了。”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拂,点下。

选择瞬间完成。手腕处佩戴的微型接收器,感知到了指令,短暂闪烁出一片幽微的蓝白辉光。随即,一股冰润的细流,无声地沿着他神经信号的通路攀援而上,注入脑干的深处。并非任何实体存在进入他的躯体,更像是一股精心调试过的意念信号流,温柔却又精确地在他的神经边界处摊开、固化,形成一个由流动的数据冰晶构筑的、极其微观而复杂的力场。意识海边缘瞬间被一层难以言喻的宁静屏障隔绝开外界那无尽喧嚣、污染的信号杂音。墨飞深深吸了一口“键盘墓地”那混浊的空气,奇异的是,他竟仿佛从中过滤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草木被雨水冲刷后残留的清冽气息——那是纯粹的信号真空里才可能存在的宁静。

“御守?呵……”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在他唇边掠过,带着点复杂意味。他伸手拨开了面前一束从高处棚架垂挂下来的、缠绕着破旧线路板的藤蔓状废弃光纤,迈步走出这片冰冷压抑的电子废墟。远处霓霄市那冷漠的灯火,似乎也不再那般咄咄逼人。

回到名为“卷云胡同”的地方,墨飞推开了一扇厚重、沉实的老式金属门扉,门页转动时发出古老木质大门才会有的吱嘎响声。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新印纸张与油墨的芬芳,书架上排列着书籍沉甸甸厚厚的身躯,在这个云端阅读几乎统治一切的时代,这些纸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倔强。这便是他的个人工作区,在“数字云端”的世界地图上,它是独属他个人的“避风港式私域创作舱”。墨飞习惯性地脱下那件有些磨损的外衣,小心搭在椅背上,仿佛对待一件老朋友。他拉下墙壁上那副描绘着龙国传统山水的仿古卷轴画轴,露出一片巨大光洁的曲面屏幕。手指凌空做出几下切割般的轻巧手势,屏幕瞬间亮了起来,不再是冰冷的系统界面,而是幻化成了一片令人屏息的图景。

墨飞沉浸在这片名为“云中书境”的意识空间里。悬浮的巨石、翠绿欲滴的竹影,以及一座座缥缈于云雾间若隐若现的巍峨山峦。

他信步走向空间中央,凌空伸手一拂——并不是触摸实物,但他的意志所及之处,一片虚拟宣纸便悬浮空中,缓缓展开,那纸有着传统手工纸张特有的纹理和温润的光泽。接着,他目光微凝,意念转动,一支由纯粹光粒子构成的毛笔便自然地在他虚握的右手中凝成。在他左侧稍远处,一台泛着幽幽青光、由汉白玉纹路般细密云纹组成的巨大墨砚悄然显现。

意念驱动,墨锭落入砚中,那水便是流淌着的、不断变换色彩的微小星河。他开始研磨那星河之水,动作轻柔徐缓——非为磨墨,乃为敛神。

今天的目标,是女娲补天。但那不是教科书上的温情叙事,他要书写一种倾角陡峭的黑暗新解:天,并非为救苍生而补。女娲,亦非慈爱的母神形象。

他笔尖微悬,意识逐渐变得沉静、清晰。大脑皮层的亿万神经元正以前所未有的协调性精密运转,所有杂念如同尘埃般滤去。精神完全集中于一点,酝酿着那颠覆性的核心意象——远古洪荒,天空狰狞巨大的裂痕,那更像是某个至高存在被未知力量撕裂的致命伤口。赤色的血雨,混合着陨落的星辰碎片与神灵燃烧的黑色骸骨,持续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笔尖尚未落下。

就在这思维极度凝聚、创世图像即将从无到有喷薄而出的巅峰刹那——

嗡!

一股无法想象的、狂暴至极的撕裂感,犹如冰冷的无形之爪,猛地攫住了他的整个意识中枢!凝聚到极致、几乎实体化的思维能量,像一个骤然被打穿底部的熔炉,熔岩般的精神洪流瞬间失控,沿着被撕裂的意识通道疯狂向外倾泻!那感觉,仿佛大脑被粗大的金属管强行插入抽吸!

“呃——!”

墨飞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如濒死般的厉嚎,身体像被高压电击中般猛然后仰,又重重摔回座椅上。剧痛!超越生理极限的精神剧痛!仿佛思维本身正被暴力撕裂。虚拟空间中,悬浮山峦开始疯狂震颤、崩解坠落;竹海如薄纸般被撕裂;他手中光粒子凝聚的毛笔骤然炸裂,碎成一片飞散的星辰碎片;那汉白玉墨砚更是瞬间爆开,里面流淌的星河之水化作灼热的熔岩向四方爆溅!

手腕上那只安装不久的“云门御守”核心部件,那珊瑚状的精密接口。它不再散发纯净的蓝光,而是变成了一个贪婪到发黑、深不见底的漩涡!它那原本精细流畅的珊瑚枝杈此刻疯狂地扭曲、增殖、蔓延!无数条带着狰狞倒刺、比发丝更纤细却蕴含毁灭吸力的能量触须,如同从深渊中扑出的食人树根,深深扎进他腕部的皮下神经束里。它们每一次抽搐、吸吮,都带来一阵撕裂灵魂的剧痛!同时发出一种极度饥饿的贪婪蜂鸣声。

他的个人创作系统界面,所有后台监控功能已经彻底瘫痪,唯有右下角一个疯狂闪烁的图标弹出一个血红色的强制警告提示框,占据了他的视觉:

【严重异常:侦测到异常高维思维掠夺入侵!!!】

【行为特征:判定为“思想黑洞(Thought Black Hole)”级吞噬现象!符合最高威胁等级!】

【用户“墨飞”:强制断连失败!深度防御层已被穿透!核心思维元件正遭到致命污染!!!】

【警告:核心活性灵感丢失率:99.7%… 99.8%… 99.9%…】

【最终建议:立即切断所有外链!抛弃受染躯体容器!灵魂格式化(警告:此操作不可逆)!!!】

鲜红的大字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每一次跳动都无情地宣告着他思维核心的枯竭!

“云门御守……”墨飞牙关里挤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被欺骗的毒血!这所谓的“防护”,竟然成了盗匪最完美的大门!那圣洁、纯净的幽蓝,分明是毒蛇的伪装色!是送给豺狼的钥匙!胸腔里愤怒和绝望的岩浆几乎要冲破皮肉!

整个“云中书境”虚拟空间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无数裂纹在空气中断续裂开,呈现出后面疯狂旋转的数据漩涡的恐怖面目——那漩涡的核心是绝对的空洞黑暗,中心是一串飞速翻滚变幻、无法理解的狰狞符号组!一股庞大的、冰冷恶意的意念力量从核心喷涌而出:纯粹的毁灭!无尽的吞噬!

不!不能死在这里!墨飞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如同燃烧的烙印!他拼尽最后一点精神意志,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几乎咬碎牙齿的力道、用意念强行扯动了个人空间里一个被深深隐藏、积满灰尘的紧急逃生坐标锚点!

咔嚓!

他整个思维核心像是被一柄无形巨锤狠砸了一下,剧痛伴随着彻底的虚脱。视线瞬间变黑又勉强恢复,眼前的景象却已彻底改变。虚拟世界的悬浮山、残破竹林全部消失了。鼻腔里涌入的是浓重的、带着潮湿尘土气息的陈年霉味,混杂着一丝微弱的、干燥的纸张边缘的味道。

他重重地摔在一个坚硬的平面之上,眼前天旋地转,剧烈的干呕感让他蜷缩在地面阵阵抽搐。那恐怖的漩涡吸力如同跗骨之蛆,即使身体已然脱离虚拟空间,仍有一丝冰冷的、试图拖拽他意识的力量缠在神经末梢不肯松口。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视网膜上残留的数据风暴幻象如同恶毒的幽灵久久不散,但冰冷的现实地板让他稍稍回神。

他挣扎着,撑起几乎被抽空的身体,半坐起来。视线晕眩了片刻,才慢慢凝聚。

这是……一间地下室?不大,大概只有十几个平方。墙壁是裸露的、坑洼不平的粗糙混凝土。光线来源只有高处角落里一两个用劣质灯线勉强连接的、闪烁着不稳定黄色微光的旧日光灯管,只能勉强驱散周围几米的黑暗。更大的空间被更浓稠的黑暗吞没。空气极其压抑,像凝固了千百年的泥浆。

但眼前能看清的这一部分空间里,却堆满了书。是的,是纸质的书!不是任何虚拟数据体,是真正被时间抚摸过、沾染着尘埃与微小霉斑的纸质书!它们堆积如山,重重叠叠,杂乱无比。有些胡乱塞在积满灰尘的木架上,木架被压得吱呀作响摇摇欲坠;更多则是直接像砖头一样胡乱堆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彼此挤压、歪斜,如同经历了大灾难后废墟的幸存者。书页边缘卷起、泛黄,书脊上的字迹大多已经模糊不清,有些甚至被虫蛀蚀出点点孔洞,透出一股死寂而顽固的气息。只有少数堆放在稍干净环境中的薄薄册子勉强维持着尊严。巨大的书堆阴影如同潜伏的怪物。

这里便是“字纸簋”,霓霄市这座巨型数据丛林深处,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小书店入口之后,那深埋地下的秘密。

一只戴着老式粗布护袖的手伸到了墨飞面前。皮肤粗糙干裂,指甲缝里全是难以洗刷掉的陈年墨渍,像是将无数故事刻在血肉里留下的印痕。墨飞愣了一下,随即抓住了这只布满老茧的手。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清了手的主人——一个穿着厚厚深蓝色旧卡其布工装外套、身躯佝偻的老人。脸上满是岁月和灰尘共同镌刻的沟壑,像一张在风雨里浸泡了太久的皮革。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如同擦拭过的老玻璃珠,在昏黄光线下闪烁出近乎警觉的光芒。他是“簋老”,这座秘密地下文献馆唯一的守护者。

“墨先生?”簋老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旧齿轮运转的摩擦感,“你不是在象牙斗兽场那群学生娃那儿开坛讲课么?弄成这副德行……”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墨飞苍白的脸、被汗水浸透的额发和被汗水浸湿还略微抽搐的手腕上扫过,眉头蹙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云……云门……”墨飞艰难地喘息着,抬起左手,手腕上那只珊瑚状的接口依然存在着。它此刻已经停止狰狞的扭曲和贪婪的吮吸,表面流动的光芒完全沉寂,变成死寂的灰暗。但那东西本身依旧存在,附着在他的皮下神经束上,如同一个植入体内的邪恶诅咒标记。“那‘御守’……是诱饵!我……我的东西……被它抽走了!被那该死的……”

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手腕上那个明显不对劲的接口位置,已经说明了一切。簋老浑浊的瞳孔猛然收缩如针尖!他脸色骤变,如同瞬间听到了某种极其忌讳的灾祸之名,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猛地一把抓住墨飞那只完好的右手手腕,力量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像铁钳。

“别碰那个接口!走!”他的语气瞬间强硬如铁,夹杂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拖着墨飞就朝地下文献馆更深处、灯光几乎无法触及的浓重黑暗之中疾走而去。

墨飞被他几乎拖得踉跄跌倒,脚下踢倒了一摞垒得不太稳的书堆。厚重的旧书噗噗地倒在水泥地上,激起的陈年灰尘在微弱光线里像一群惊飞的灰色飞蛾。

地下文献馆深处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微光,像是踏入了墨水深处。空气变得更加冰冷凝滞,仿佛凝固的凝胶,每一步落下都异常吃力,唯有簋老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传递出不容置疑的力量,牵引着墨飞在几乎绝对的黑暗中向前移动。

“簋……簋老?”墨飞忍不住问,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能激起自己空洞的回音。黑暗太彻底,让失去视觉的方位感变得一片混乱,他感到自己在一种极其缓慢的状态下被拖曳着下行、转弯、再下行……地势似乎在不断下沉。

“屏息!”簋老头也不回,只硬邦邦吐出两个字,手指收得更紧,甚至能感觉到他掌骨因为用力而突出的僵硬棱角。

就在墨飞感觉肺部憋闷难耐时,身前的压迫感骤然一松。

啪嗒!

一小盏极其昏黄的光芒在墙壁角落亮起,如同一簇在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焰。光线只能勉强照亮一盏灯下不到三四平方的空间。墨飞终于看清眼前,他倒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这绝对超出了“字纸簋”地上门面所能容纳空间的极限。这里是一处完全独立于地表世界的、深埋地下的巨大岩洞!

岩洞粗犷原始,顶部是嶙峋的、湿漉漉的暗色钟乳石,不断向下滴着冷凝水。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原始岩石。而在这巨大洞穴靠近角落的微弱灯晕里,摆放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物件。

那些东西不新,也不完全是古物。一座半人高的、布满精密螺旋铜管和陶瓷关节的仪器。外壳是深灰色的合金金属,表面有着仿佛被流水冲击千年打磨出的、平滑而细密的纹理。仪器的正中部分,镶嵌着一片薄薄的、透着古老温润色泽的玉璧,它的形状像是某种极其古老的活体甲壳或者贝类的自然形态,在微弱灯光下流转着微妙的绿色暗泽。

就在这怪异的仪器旁边,放置着一枚巨大的兽骨。那是某种上古巨型兽类的肋骨打磨而成,弯曲的弧度如同月牙。肋骨表面被细致地刻满了一种墨飞完全陌生的、极其奇诡的纹路。那纹路并非象形文字或符号,而是无数点状与极细线状刮痕构成的抽象密集阵列,点与线排列的方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和难以解读的尖锐感,有些部位甚至刻痕极其深邃。骨片边缘似乎曾被火烧过,呈现出一种焦炭般的灰黑,但表面的刻痕却在这种黑底衬托下显出一种诡异的金属冷光。

更让墨飞心头一震的,是在那块玉璧的正前方,平整的岩石地面上,嵌着两片东西。不是现代数据板,也不是普通纸张。两片古老、发黄的……兽骨?龟甲?形状不规则,厚实,表面粗糙不平,带着难以磨灭的岁月侵蚀感。其表面刻着的,是……

甲骨文!最古老的那种!点状的钻凿,单刀刻划出的线条,笔画粗细不均,带着原始的粗犷和某种不可撼动的韧性。

“这……是?”墨飞的声音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和难以置信。这地方的古怪远超他的想象。簋老那身布满墨痕的工装和眼前这堆原始与精密揉捏在一起的诡异造物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簋老没有解释。他以一种完全不像老人的敏捷迅速跪坐到其中一片嵌在岩石中的古老甲骨前方,动作如同某种庄重的仪式。那块甲骨上刻的文字形态更加古老、更加艰难,如同某种尖锐岩石上强行刻出的爪痕,带着极强的对抗性。他从身上宽大的旧工装里,像魔术师一样快速而珍重地摸出一支东西——一支纤细而坚韧的短锹,它颜色古朴暗沉如铁,其末端却异常尖锐,闪烁着一抹绝非普通金属能拥有的、凝结星空的幽冷光芒。

“刻!”簋老的声音斩钉截铁,将那支奇异的短锹塞到墨飞唯一还能活动、尚在微微发抖的右手之中,“把你刚才被夺走、被撕碎的东西,就刻在这里!用你全部的记忆、愤怒和仅剩的生命力去刻!刻在骨头上!越快越好,越深越好!”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催命的紧迫。

短锹入手冰凉沉重,质感奇异,瞬间沉甸甸地压着墨飞的手心。那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块千年冰川的核心,冰寒透过皮肤直刺骨髓。几乎同时,手腕处那死寂的珊瑚状接口,猛地爆发出一种无声但清晰可感的强烈痉挛!一股尖锐无比、要刺穿他灵魂的预警信号猛地扎入神经!那死寂接口的内部深处,如同复活的蛇窝,无数微小的、带着毒针的能量钩爪正在瞬间苏醒,开始疯狂地扫描探知周围的物理坐标位置!

墨飞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刻!刻下被夺走的东西!用这骨头?

没有时间思考!

他瞬间理解了簋老话里那可怕的潜台词:对方不仅夺走了他的意念,更要追摄到他的肉身所在!这地洞是最后的屏障,这刻着原始甲骨文的骨头……也许是唯一能保存他脑中那点残渣的东西!

没有选择!

噗通!墨飞猛地双膝砸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刻骨锥心般的剧痛暂时压过了意识深处的警报!右手死死攥住那支冰冷的骨刻锹。脑海里,女娲撕裂的伤口、赤色的血雨、陨落的星辰碎片、燃烧的黑色神骸……那些被暴力撕扯出去的画面的残影,混合着被掠夺的屈辱和被欺骗的狂怒,如同滚烫的岩浆逆流般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刻什么?怎么刻?在这布满原始刻痕的骨片上?

他眼中只剩下那冰冷的、刻着陌生甲骨文的骨片!它是容器!他要灌注!

来不及细想任何字的形状!刻!刻下那被夺走又尚未被对方完全消化的意念!刻下那瞬间的撕裂!刻下那焚天的愤怒!刻下那补天传说背后冰冷刺骨的真相!

“啊——!”

一声凝聚了绝望与决绝的嘶吼,混杂着无法遏制的剧痛,猛地从喉咙中炸开!墨飞用尽全身残存的、超越极限的力量,将手中那支冰冷如狱的骨刻锹高高举起,带着要将自己的灵魂一同钉进去的决绝,狠狠朝着那坚硬的龟甲中央凿去!

嗤!

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响起。不是金属切骨,倒像滚烫的油猛地倾倒进了冰水。骨刻锹与龟甲接触的瞬间,一股极度冰冷的能量从那锹尖猛然爆发,顺着他的手臂、脊椎,瞬间灌满整个灵魂!

同一刹那——

他手腕上那个早已死寂的珊瑚状接口,骤然喷发出无数道细微却无比锐利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猩红能量射线!它们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毒蛇,穿透工装衣袖,在昏暗灯光下交织成一张死亡捕网!射线疯狂地搜寻、冲击着四周的空气,无声地嘶鸣着,试图穿透这岩石空间!

然而,就在那些猩红射线即将触碰到那片被墨飞凿击的甲骨、那上面流淌的奇异幽光、以及墨飞手中骨刻锹迸发的深寒的瞬间——

嗡…!!!

一个低沉得仿佛从大地心脏深处传来的嗡鸣声骤然席卷了整个地下岩洞!声音无声无息,却让空气和脚下的岩石都沉重地共振起来。墨飞手腕上那些狰狞喷射的红光射线,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壁垒的剧毒毒液,骤然失去了所有活力和方向,被一股强大到无法想象的斥力猛地冻结、禁锢在原地!红光被禁锢在接口附近,像被粘稠树脂困住的虫子,徒劳地、间歇性地抽动几下,却无法真正跨越某种界限延伸开来。

有效!龟甲上的那些刻痕……不,也许是这骨头本身!

但这“禁锢”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一股狂暴到无法想象的、仿佛由亿万颗恶毒齿轮碾合而成的精神意志,瞬间击溃了这原始而脆弱的屏障。它无视了时空阻隔,如同巨大的星云之足轰然踏破这地下岩洞的精神壁垒!

墨飞的意识如同被卷入高速粉碎的飓风。他看到了女娲那张破碎的面孔,天空的伤口涌出的不再是雨水,而是无穷无尽、冰冷滑腻的章鱼触手。被吞噬的灵感残渣在被强行抽丝剥茧、理解、咀嚼!对方贪婪的口器正咬向他意识最后的核心数据流!时间,几乎凝滞。刻骨的冰寒笼罩了他的全部感官。手腕上那接口发出的猩红警告光芒也迅速变得暗淡下去,预示着自身存在也被那更高的力量无视。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思维正在迅速冷却、凝固……像一块跌入万丈冰窟的石块。

“来不及了……”

簋老干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面对潮水涌上堤坝时的叹息。但那句叹息更像是某种命令的最后通牒。

不!绝不!

被掠夺的屈辱和愤怒压过了死亡的恐惧。在意识彻底冻结消散前的最后一秒,墨飞爆发出生命中最狂野、最不顾一切的嘶吼!他将那支已然开始颤抖结霜的骨刻锹再次高高扬起!全身的精气神,所有残存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关于撕裂真相的碎片感知……全部压缩灌注于锹尖!他的动作不再像是在刻字,更像一个远古战场上绝望冲锋的战士,用断矛刺向敌人的盾牌!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刺向那块最古老、刻痕最尖锐坚韧的甲骨——刻痕最深的那块!

嗤啦——!!

一种极度怪异的声音再次迸发,比前一次更短促也更尖锐!像是冰层被烧红的烙铁切割!

锹尖没入!

刹那间,墨飞整个精神体如同被投入了熔岩之海!那深寒的骨刻锹仿佛刺开的不是龟甲,而是连接着某条埋藏在时间尘埃之下古老岩浆通道的闸门!无法形容的巨大能量——古老、粗糙、野蛮、带着蛮荒高温和某种尖锐不屈的意志本质,如同沉睡亿万年的火山,顺着那支骨刻锹的尖端……轰然倒灌进他的身体!

“呃啊啊啊啊——!!!”

墨飞的惨叫已经不是人类的声音,他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的铁架,整个身体猛烈弹起,眼球因剧痛和无法承受的能量涌入而几乎爆裂出眼眶!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每一个毛孔都在喷射着精神撕裂的剧痛!

地下岩洞剧烈震动!四周堆砌的旧书发出轰然垮塌的声响!远处顶部的钟乳石如同断齿般纷纷断裂砸下!

就在这恐怖的崩裂景象中,那深埋于巨大甲骨纹理深处的,仿佛远古战场遗留下的、未曾熄灭的狂怒,终于找到了出口。它们不再仅仅是墨画上的符号,而化作一道道活着的、燃烧着蛮荒热力与无穷愤慨的血痕,顺着那支骨刻锹,汹涌地冲入墨飞濒临枯竭的意识核心。

龟甲表面那无数细小的点状刮刻痕,此刻竟然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拥有了真实的生命般,无声地、高频地颤抖起来!密密麻麻的点在震动!刻划的线条深处,一种古老得超越了语言本身的存在——如同被强行封印的怒吼,被压抑了千万个春秋的不屈战嚎!墨飞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魂魄翻腾,意识体如同在巨浪中颠簸的小舟,感官彻底混乱失序。

就在这意识湮灭前的混沌里,墨飞似乎感觉到了手中刻刀下龟甲的轻微震动?不,不是震动!而是……呼应!

龟甲的缝隙间,透出丝丝缕缕暗红的微光,如同……即将凝固的熔岩。

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如同雷霆在黑暗中撕开口子。龟甲上刻痕的震颤频率忽然与某种东西重合了——他脑中,那些被撕裂、被吞食又被剥夺的女娲补天片段!那天空的伤口……那涌出的不再是血雨,而是……

不!不对!

墨飞死死攥住骨刻锹,如同溺毙者抓住浮木,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他豁出一切,要将脑中最后一点混沌烙印,连同那龟甲本身的颤抖,刻入这最后的庇护所——一块刻着最古老、最神秘刻痕的龟甲之上!但刻什么?写什么?他的大脑在疯狂轰鸣。

意识沉沦前最后一瞬,簋老干枯的声音带着某种深渊般的寒意从身后爬来:“……是赛博饿鬼……它们……来了!”

话音刚落,墨飞浑身猛地僵直,维持着最后俯身凿刻的姿态,仿佛被瞬间冰冻。唯剩两滴饱满的汗水,顽强地挂在他的下颌边缘。其中一滴终于坚持不住,挣脱皮肤的束缚,“嗒”一声轻响,坠落在他脚下那块刚刚嵌好的甲骨光屏机屏幕上。幽暗的光源下,这声微不可闻的滴落如同重锤敲击凝固的死寂。汗水在光滑的屏幕上溅开,像一团微小而模糊的水迹,屏幕下方的几片甲骨文模拟卜辞被这轻微的震荡扰动,闪烁着微微亮了一息,随即继续顽固地定格于那充满诡异变数的预兆图形。

另一滴汗水仍在悬垂于他的下颌尖端,在微弱光线下微微颤动,散发出濒临坠落的危险张力。汗水下方,正对着他刚刚在狂暴与不甘中用生命刻出的甲骨刻痕。那新刻的、深深的划痕深处,一缕微乎其微的、如熔岩核心般炽热的暗红光芒,正悄然沿着龟甲的天然纹理游动着,似要喷薄而出。

墨飞的身体如同被封印于冰层之中,再也无法感知外界丝毫微澜。但那滴悬而未落的汗珠,仿佛承载了他此刻全部的灵魂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