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雪庭前(1)

  • 万象籍
  • 刘显东
  • 1718字
  • 2025-06-03 13:13:03

短篇小说

第一章:钢筋丛林里的白发

四月的风裹着混凝土的粉尘,像砂纸一样磨过李建国裸露的脖颈。他站在脚手架上,左手攥着砖刀,右手托起一块红砖,手腕翻转间,灰浆均匀地抹在砖沿。下面传来工头老王粗哑的喊声:“建国!手脚麻利点,下午要验墙!”

王工头与李建国同乡,是故人。李建国“嗯”了一声,喉结滚动,咽下一口混着沙尘的唾沫。塑料安全帽檐压得很低,却遮不住鬓角那几缕格外刺眼的白发——那是去年母亲下葬后突然冒出来的,像盐碱地上钻出的枯草。他今年才四十六岁,可弯腰砌砖时,脊梁骨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老屋里那扇掉了漆的木门。

工地下方,城市的车流像一条永不停息的河,车灯在暮色里拉出金色的光带。李建国有时会盯着那些光带出神,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进城时,他和同乡们挤在卡车后斗里,看着霓虹灯像天上的星星落进人间,心里满是对“好日子”的憧憬。如今,星星还是那些星星,他却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砌进高楼里的砖,牢牢固定在某个角落,望不见来时的路。

裤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妻子秀莲发来的微信,只有几个字:“妮儿月考成绩下来了,不太好。”李建国的心沉了沉,指尖在满是老茧的掌心搓了搓。女儿李娟十四岁,在镇上读初中,正是敏感的年纪。

由于学校较远,秀莲在镇上租了间简易的旧房,靠做点散工陪读。上次回家,他想摸摸女儿的头,她却猛地一躲,低着头说:“爸,你手上有灰。”

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水泥灰,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砖刀而有些变形。这双手,曾在田地里插过秧,在山上砍过柴,如今却只能和冰冷的钢筋水泥打交道。他想起女儿小时候,总爱攥着他的手指,用小脸蹭他手背的胡茬,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的手像树皮,暖和。”

“暖和”这个词,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摸出烟盒,才发现已经空了。旁边的工友老周扔过来一支烟:“建国,又想家里了?”

老周也是李建国的同乡人,出来打工二十年,去年儿子在老家盖了新房,他逢人就夸。李建国接过烟,点上,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味呛得他咳嗽起来。“老周,”他声音有些沙哑,“你说……咱们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跟这砖一样,在哪儿都是个垫脚的?”

老周吐了个烟圈,望着远处的高楼:“垫脚就垫脚吧,至少能让娃们站得高一点。我儿子说了,等房子装修好,就接我和他妈回去。”

回去。这个词对李建国来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清轮廓,却摸不到温度。他有多久没好好“回去”过了?不是那种清明祭祖似的匆匆来去,而是真正地踩在老屋的土地上,闻着院子里的梨花香,坐在磨盘上看夕阳把瓦片染成金色。

手机第三次震动,是村长的微信,附带一个短视频。李建国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走到脚手架角落,背对着风,点开了视频。

镜头晃动着,先是拍到歪歪扭扭的土坯墙,然后是门楣上褪色的“旭日东升”春联,红纸上的金色大字早已被雨水冲刷成斑驳的灰白,像一张哭花了的脸。接着,镜头下移,拍到了满地的梨花瓣,雪白色的花瓣上似乎落着一层薄薄的……雪?

“建国啊!”村长的声音带着焦急,混着电流的滋滋声,“你家东墙裂得厉害了,再不修,怕是撑不到夏天了!你看这春雪,下得邪乎,墙根都泡软了……”

李建国的手指死死捏着手机,指节泛白。视频里的画面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他极力压抑的心事。他看见门槛上那层薄薄的春雪,突然想起母亲说过,北方的春天,总是梨花和雪一起落,“花开得急,雪也下得急,谁也不让谁”。

那年母亲病重,他守在床边,母亲拉着他的手,指甲盖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尖,轻轻刮着他的掌心:“建国,妈知道你难……可那老院子,你得看着点……它跟了咱们一辈子,不能让它塌了……”

“不能让它塌了。”李建国喃喃自语,烟蒂烧到了手指,他猛地回过神,把烟扔在脚下踩灭。工地上的哨子响了,该收工了。远处的高楼亮起了零星的灯火,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他掏出工资卡,用磨破的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这个月加班费多,加上攒下的,应该够请人砌墙了。可是……砌完墙呢?他能留下吗?女儿的学费,家里的开销,哪一样离得开工地的钱?

夜风更紧了,吹得脚手架哐当作响。李建国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没有星星,只有几片云被风推着,匆匆掠过城市的灯火。他想起老院子里的那棵梨树,这时候,应该开得满树雪白了吧?只是不知道,那树梨花,能不能等到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