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六年冬·辽东开原卫靖安堡
寒风卷着雪沫子,刀子般刮过冻土。七岁的耿仲明趴在土炕上,鼻尖几乎抵住窗纸融化的冰花。窗外,父亲耿昌国正用铁钎凿开冰封的水缸,冰屑四溅中,他粗壮的臂膀在棉甲下隆起棱角分明的线条。
“爹!”仲明将冻得通红的小手塞进父亲腰间,“鞑子真会来?”
耿昌国停下手,哈气在胡茬上凝成白霜。他解下腰间的牛角号,塞进儿子怀里:“怕了?听听这号声——”他深吸一口气,号角骤然撕裂寒风,惊得枯树上的寒鸦扑棱棱飞起,“你爷爷用它退过土蛮,爹用它杀过鞑靼!咱耿家男儿,骨头缝里刻着‘守’字!”
灶台边飘来粟米粥的香气。母亲王氏捧着粗陶碗,热雾在她眉间氤氲:“明儿,来喝粥。”她指尖粗糙的裂口浸着血丝,那是白日浣洗军户被服留下的痕迹。仲明埋头喝粥时,母亲冰凉的手突然攥紧他:“真要乱起来...往地窖跑,别回头!”
夜半,号角猝然炸响!不是父亲浑厚的长调,而是撕裂般的短促尖啸——堡外烽燧燃起了通天火柱!
“建州贼!”耿昌国一脚踹开木门,铁鳞甲在黑暗中哗啦作响。他反手将仲明推进地窖,黑暗中只留下半句嘶吼:“护住你娘!”
窖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王氏死死捂住仲明的嘴,土屑簌簌落在他们颈间。突然一声巨响,地窖盖板被整个掀起!火光卷着雪沫倒灌而入,映亮一张布满刺青的脸——建州牛录额真多铎保正咧嘴笑着,金环在耳垂上摇晃。
“耿总旗好骨气!”多铎保的汉话带着生硬的腥气。他猛拽铁链,拖进一个血人。耿昌国左臂只剩半截,森白骨茬刺出血肉,却仍用牙齿死咬着一个建州兵的咽喉,直到被三柄顺刀同时捅穿脊背。
“当家的!”王氏凄号着扑去,多铎保的弯刀划过一道冷弧。头颅滚落在冻土上,散开的发髻浸在血泊里,犹带余温。
仲明呆立着。母亲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父亲暴睁的双眼凝望着地窖顶棚。多铎保的靴底碾过母亲散落的木簪,弯腰捏起仲明的下巴:“小崽子,看清楚了!这就是挡大金铁骑的下场!”他沾血的指尖在仲明额头划下三道血痕,热辣如烙铁。
堡内已成人间炼狱。火光照亮雪地上拖行的肠子,婴儿的啼哭在刀锋下戛然而止。多铎保揪着仲明后领拖出地窖时,一个建州兵正将婴儿挑在枪尖炫耀。雪沫混着血浆粘在仲明睫毛上,他看见隔壁陈婶被按在磨盘上,棉裤褪到脚踝,鞑子的狞笑淹没在风雪中。
“埋了!”多铎保将仲明掼进尸堆。腐臭混着血腥直冲鼻腔,身下压着半张熟悉的脸——是常给他麦芽糖的货郎张伯。积雪迅速覆盖了尚存余温的躯体,只有耿昌国那只紧握号角的手还倔强地探出雪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雪下传来垂死的呻吟。仲明蜷缩在父亲僵硬的臂弯里,听着皮靴踏雪的吱呀声远去。不知过了多久,尸堆侧面突然透进一丝光亮!半截带血的铁钎捅开雪壳——是铁匠赵叔!他只剩半张脸,左眼成了血窟窿:“明哥儿...爬...爬出去...”
仲明从尸堆缝隙中钻出时,靖安堡已化作焦黑骨架。雪地上到处是拖拽尸体的痕迹,泼溅的血在月光下凝结成诡异的紫黑色冰晶。他踉跄着扑向自家小院,却见院墙轰然倒塌——燃烧的房梁下压着母亲无头的尸身,断颈处积着半尺厚的雪。
“呃...”他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跪在雪地里疯狂刨挖。指甲翻裂了,混着雪泥的血水顺着手腕往下淌。终于触到母亲僵硬的手指,那曾为他缝补冬衣的手指蜷曲着,死死攥着一枚黄铜顶针。
号角!他猛地想起父亲那只探出雪面的手。奔回尸堆时,正撞见几条野狗在撕扯张伯的肚肠。他发疯般抓起燃烧的椽子挥舞,野狗呜咽着退开。扒开积雪,父亲的手已冻成青紫色,牛角号仍死死卡在指间。
冰寒彻骨的号角贴上嘴唇时,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肺叶挤压出全部气息——
呜...呜...呜!
不成调的悲鸣在死寂的雪原上回荡。风卷着雪沫灌进他大张的嘴,呛得他蜷缩在地。再抬头时,焦黑的断墙后转出三匹战马。为首的建州兵勒住缰绳,狼头护臂在月光下泛着冷铁幽光。
“还有个喘气的!”蒙语腔调的汉话混着酒气。弯刀出鞘的摩擦声刺得仲明耳膜生疼。
千钧一发之际,冻土下突然暴起人影!赵叔独眼血红,铁钎如毒蛇般捅进马腹。战马惨嘶人立,将骑兵甩落雪地。另外两骑急转马头,赵叔却已扑到仲明身边,将他狠狠推向堡墙裂缝:“走啊!”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雪地上:赵叔被马蹄踏碎胸骨,口中喷出的热血在月光下凝成红雾。仲明滚进墙缝的刹那,看见骑兵的弯刀斩落那颗独眼头颅,血柱喷溅在雪地上,像极了年节时阿娘剪的窗花。
他在坍塌的墙基下蜷缩了一夜。拂晓时分,风送来断续的哀哭。爬出废墟,见堡外老槐树上吊着十几个赤裸的女人。树下,一个白发老妪正用冻裂的手刨开雪堆——她在埋一截婴儿的小腿,碎花襁褓已被血浸透。
“造孽啊...”老妪浑浊的眼珠转向仲明,“往南...去铁岭...”话未说完,她佝偻的身子突然僵直,直挺挺栽进自己挖的浅坑。仲明走近看,老妪后背赫然插着半截断箭。
雪又下了起来。仲明将牛角号塞进怀里,顶针紧紧攥在手心。他最后回望靖安堡:焦黑的梁木刺向铅灰色天空,像大地折断的肋骨。父亲那只伸出雪面的手已被新雪覆盖,只有号角末端的红缨还在风中颤抖,如将熄的残火。
南行的路被尸体标记着。冻僵的妇孺蜷缩在路旁,有个穿绿袄的小女孩抱着碎了的陶娃娃,睫毛上结满冰晶。晌午时分,他扒开道边雪堆想找点吃的,却拽出半条人腿——脚踝系着的红绳,正是货郎张伯给女儿小翠求的平安扣。
黄昏时终于遇见活人。十几个溃兵拖着断枪蹒跚而行,有人肩上还扛着半扇马肉。“小崽子!”疤脸兵卒揪起他衣领,“哭丧着脸找谁?”
“开原卫...耿昌国之子...”仲明哑声回答。
溃兵们哄笑起来。疤脸啐了口血沫:“耿总旗?早他妈成肉酱了!”他扯开仲明衣襟摸出牛角号,眼睛一亮:“归老子了!”
“还我!”仲明一口咬住他手腕。疤脸吃痛松手,反手一耳光将他抽进雪窝。号角滚落在地,被溃兵们争抢踢踏。混乱中,仲明突然扑向疤脸腰间,抽出他偷藏的匕首!
噗嗤!匕首齐根没入疤脸大腿。惨叫声中,仲明抓起沾血的号角狂奔。背后传来箭矢破空声,他扑进深雪,利箭擦着头皮钉进树干。溃兵咒骂着逼近时,林间突然响起密集蹄声!
镶红边的织金龙纛刺破雪幕。披赤甲的铁骑如洪流碾过溃兵,弯刀起落间带起蓬蓬血雾。为首骑士勒马俯视仲明,面甲下传来金属般冰冷的声音:“汉奴,可愿引路去靖安堡?”
仲明攥紧号角,指甲陷进父亲凝固的血痂里。雪片落在他额头的血痕上,像三簇燃烧的火苗。
雪原尽头,落日将云层浸透成凝血般的暗红。耿仲明深一脚浅一脚向南跋涉,怀中牛角号随步伐撞击着肋骨。当他踩着冰面渡过结霜的辽河时,最后回望了一眼北方——地平线上,靖安堡方向的天空仍滞重地悬浮着烟柱,如大地久久不能愈合的创口中升起的黑血。
河风吹散他额发,三道暗红血痂在暮色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