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警报声在月球基地“广寒宫”的甬道里炸开,不是蜂鸣,是濒死金属巨兽的哀嚎。旋转的红光泼在银灰舱壁上,像一层不断流淌的、黏稠的血。空气塞满了金属腥气、排泄物的恶臭和一种更深沉、令人作呕的甜腻腐烂味,死死堵住我的喉咙。

我刚结束月表采样,厚重的舱外宇航服还没卸完,面罩上的雾气模糊了视线。寒意顺着脊柱爬升。

前方,一个人影佝偻着,趴在墙上——地质组的陈工。他穿着污秽的白衣,肩膀耸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他在啃咬裸露的管线接口盒,坚硬的合成金属在他齿下扭曲变形,留下凹痕、血沫和唾液。每一次啃噬都伴随着喉咙深处野兽般的低吼。

我后退一步,靴底摩擦地板。陈工猛地顿住,那颗沾满血污和金属碎屑的头颅,以非人的僵硬角度,一点一点拧转过来。

他的眼睛——不,那已不是眼睛——是两团浑浊、疯狂的血块,空洞地“钉”向我。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诡异的弧度,唾液和暗红的血丝混合着滴落。那笑容里没有人类情绪,只有纯粹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恶意与饥饿。

一声金属摩擦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滚出。紧接着,他四肢着地,如同畸形的爬虫,朝我猛扑!

月球低重力救了我。我侧身急闪,沉重的宇航服限制动作,陈工带着腥风撞在我刚才位置的舱壁上,发出闷响。他毫无痛觉般弹起,血眼锁定我,再次扑来。

“陈工!停下!”我厉喝,声音在头盔里闷响颤抖。

回应是更狂躁的嘶吼。

在他扑近的瞬间,我拧身,用厚实臂铠的手肘狠砸他颈侧!沉闷撞击声后,他在低重力下打着旋飞出,撞在几米外的舱壁,滑落不动。

我剧烈喘息,面罩雾气更浓。旋转的红光下,墙壁上那些扭曲的、深褐色螺旋图案刺入眼帘——它们从墙蔓延到天花板,像巨大邪恶的藤蔓。干涸的血迹,每一笔都透着疯狂绝望的力道。

李博士的血。

三天前,那位试图用人类智慧解开月碑秘密的首席语言学家,用激光刻刀剥开自己胸膛,在这冰冷甬道,用生命的热血画下这些亵渎神智的符号。他死时脸上凝固的,不是痛苦,是狂热到极致的、毛骨悚然的“顿悟”。

此刻,这些螺旋在红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搏动、扭曲。

“呃啊——!看见了!它们在动!在动啊!”

一声凄厉变调的尖叫炸开,盖过警报!主控区的双层气密门洞开,混乱光线涌出。理论物理组的张教授跌撞冲出,双手死死捂着眼睛,暗红粘稠的液体不断从指缝涌出,顺着手臂蜿蜒。

“挖掉!挖掉就看不见了!它们就进不来了!”他嘶吼,声音因剧痛和极致恐惧扭曲,却带着狂喜和解脱。他踉跄打转,每一步都在光洁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血脚印。

胃里翻江倒海。张教授猛地停住,血肉模糊的脸转向我。失去眼球的血窟窿,精准地“钉”住了我。

“你……”他沾血的嘴唇翕动,发出嘶嘶气音,带着非人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洞察,“…你也感觉到了,对吧?它们在‘胃’里…在‘胃’里产卵…等着孵化…”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僵,直挺挺后倒,“砰”地砸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空洞流血的眼窝,依旧朝着我,如同无声控诉。

胃里产卵?孵化?

寒意瞬间冻结心脏!我下意识捂住腹部。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尖锐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我后颈下方传来——像被烧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那个位置……淡青色、月牙形的胎记。

警报嘶鸣,红光泼洒。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张教授的死状,忽略后颈的灼热。主控区…源头,最后的堡垒。必须进去。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血腥味的空气,我拖着沉重宇航靴,踏过血迹和尸体,走向洞开的主控区大门。门内光线刺眼混乱,夹杂仪器短路的噼啪声,还有一种……低沉、混乱、如同无数甲壳下昆虫爬行的窸窣声。

门内,是炼狱。

环形主屏幕碎裂成蛛网,闪烁不祥雪花乱码。控制台掀翻,线路裸露,噼啪爆着蓝白火花。文件、零件、凝固黑血散落一地。臭氧、焦糊、浓重血腥与内脏恶臭弥漫。

大厅中央,队长王岩背对门口站立,姿势僵硬。他脱了上半身制服,露出布满扭曲青筋的脊背。手中,一支高功率激光切割笔正稳稳运作,幽蓝光束,灼烧着他自己的额头!

“滋——”

轻微灼烧声。一缕带着蛋白质焦糊味的青烟,从他额前升起。

他在用激光笔,缓慢、稳定地切割自己的颅骨!

“快了…快了…”他喉咙发出梦呓,嘶哑却带着令人胆寒的狂热,“…凿开…凿开这道该死的墙…就看见了…第三只眼…第三只眼才是钥匙…月碑…月碑在等我看清…”

蓝色光束稳定移动,刻出焦黑笔直的沟壑,深可见骨。他毫无痛苦,只有全神贯注的虔诚。

“队长!”我失声喊道。

王岩动作猛地一顿!激光嗡鸣停止。他没有回头,但那僵硬的、布满汗水和血污的脊背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

“滋啦…滋啦…”

角落,翻倒的控制台后,一个身影动了。安保主管赵刚。他半边脸血肉模糊,像被强酸腐蚀,一只眼肿得只剩缝,另一只完好的眼中,燃烧着崩溃边缘的、野兽般的求生欲和凶狠。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基地安保标配的强粒子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剧烈颤抖着,却死死地瞄准了我!

他半边完好的脸因恐惧和某种决绝而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沫从他破损的嘴角溢出。那只独眼,像濒死的狼,死死锁定我。

“别…别动!”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强行压制的疯狂,“宋…宋博士!别动!”

我僵在原地,沉重的宇航服像一副冰冷的棺材。王岩依旧背对着我们,保持着那个诡异的、自我切割的姿势,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凝固在疯狂仪式中的雕像。只有那缕从他额前焦黑沟壑里升起的青烟,还在微弱地飘散。

赵刚剧烈喘息着,枪口抖得更厉害。“他们…都疯了…都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他语无伦次,目光扫过地上张教授的尸体,扫过中央切割自己的王岩,最后又死死钉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李博士…李博士死前…刻满了…那些符号…他…他最后…最后清醒时…指着你…只有你…他说…只有你能‘听’懂!”

“听?”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后颈胎记的位置,那股灼热感再次隐隐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麻痒。“听什么?月碑的低语?赵刚,你也疯了!这里所有人都疯了!”我试图稳住他,“放下枪!我们需要冷静,想办法求救!”

“求救?”赵刚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笑,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异常刺耳。“地球信号…三天前就断了!外面…外面全是‘它们’!啃墙的…挖眼的…还有…”他恐惧地瞥了一眼王岩的方向,声音骤然压低,如同耳语,“…还有想凿开自己脑袋放‘光’出来的!我们…我们被隔绝了!在这口该死的月球棺材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独眼爆发出最后一丝凶狠的光芒,枪口奇迹般地稳住了半分,直指我的眉心。“冷静?晚了!李博士说你能听懂!他说月碑在‘呼唤’容器!现在…现在告诉我!”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唾沫混着血星喷溅,“那些该死的螺旋!那些刻在墙上、刻在月碑上的鬼画符!它们到底在说什么?!告诉我!否则…否则我就崩了你!大家一起死!总好过…总好过变成那些鬼东西!”

他的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强粒子手枪的能量核心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是足以瞬间气化人体组织的毁灭前奏。死亡的冰冷触感,隔着面罩和头盔,清晰地抵在我的额头上。

与此同时,就在赵刚嘶吼着“呼唤容器”的瞬间——

嗡……

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或者说“震动”,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在我颅骨深处、在每一根神经末梢、在每一个细胞深处响起!低沉、宏大、非人,带着无法理解的韵律和一种冰冷粘稠的“意志”。它并非来自外部,更像是…从我体内深处,从后颈那块灼热的胎记处,共振发出的!

我的视野瞬间扭曲。眼前赵刚狰狞的脸、王岩僵硬的背影、破碎的主控大厅…都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波动起来。覆盖在墙壁、仪器残骸上的那些深褐色螺旋血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活,在波动扭曲的视野中,骤然发出微弱却诡异的暗红色光芒!它们不再是死物,它们在蠕动、在旋转,如同亿万只微缩的、饥饿的口器!

更恐怖的是,我“听”懂了。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没有词汇,没有语法。它是一种纯粹的信息洪流,一种冰冷、漠然、带着宇宙尺度的饥渴和…喜悦的宣告。它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识深处:

`[坐标确认…精神频率匹配度:完美…容器稳定性:优…]`

`[寄生协议…启动…]`

`[知识…献祭…融合…开始…]`

`[目标:同化…扩散…回归…母体…]`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剧烈的头痛袭来,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金属针在搅动我的脑髓。后颈的灼热感瞬间升级为滚烫的烙铁!那块月牙形胎记下的皮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苏醒,在伸展触须,试图钻入我的脊椎!

“说话啊!宋博士!”赵刚的咆哮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他显然看到了我身体的剧震和痛苦扭曲的表情,这非但没有让他放下枪,反而让他更加确信,“你听到了!是不是?!快说!它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手指的力量几乎要将扳机扣到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厅中央,一直背对着我们、如同雕塑般的王岩,动了。

他握着激光笔的手臂,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超越人类关节极限的角度,向后翻转。幽蓝的激光光束,不再是切割他自己,而是笔直地、稳定地,指向了赵刚!光束的尽头,离赵刚的太阳穴只有不到半米!

王岩那颗被他自己切割过的头颅,也以同样的非人僵硬姿态,一点一点地…向后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焦黑翻卷的额骨伤口对着我们,深可见骨。伤口下方的眼睛——那双眼睛,已不再是人类的眼眸!里面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旋转的、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漩涡深处,隐约闪烁着与墙上血螺旋一模一样的暗红色微光!

一个完全不属于王岩的声音,冰冷、平滑、毫无起伏,如同两块金属在摩擦,从他撕裂的嘴角发出:

“干扰…清除…”

赵刚的独眼瞬间因极致恐惧而瞪到极限!他所有的凶狠、所有的决绝,在这超越理解的恐怖景象前瞬间崩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濒死的哀鸣,扣着扳机的手指猛地痉挛!

“砰——!!!”

强粒子手枪爆发出刺目的蓝白色光芒!

但目标不是我。

极致的恐惧让赵刚在最后一刻,出于本能,将枪口猛地转向了那个扭转头颅、眼窝化为黑暗漩涡的王岩!

毁灭性的能量束瞬间击中了王岩的胸膛!

没有血肉横飞。王岩的身体像被投入高温熔炉的蜡像,瞬间熔解、气化!幽蓝的激光笔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原地只留下一个人形的焦黑轮廓,以及空气中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味。

赵刚瘫软在地,手枪脱手滑出老远。他剧烈地颤抖,如同筛糠,独眼失神地望着王岩消失的地方,嘴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死寂。

只有仪器残骸偶尔爆出的微弱电火花声,和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粘稠的爬行窸窣声。

后颈的灼热感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颅骨深处的“嗡鸣”也沉寂下去。视野恢复正常,墙上血螺旋的暗红光芒也消失了。剧烈的头痛如同幻觉般退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象。

但我清晰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胎记下,那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感,残留着。

我低头,看着瘫软在地、彻底崩溃的赵刚,又看向地上王岩留下的人形焦痕。

冰冷的声音,再次在我脑中响起,清晰、直接,带着一种刚刚“进食”后的、冰冷的满足感:

`[干扰已清除。]`

`[容器,准备接收‘知识’…]`

`[月碑…在等你…]`

赵刚似乎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神智,他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茫然地看着我。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后颈——那块月牙形的胎记上。

他的独眼,猛地收缩,瞳孔深处,倒映出我后颈的皮肤——那块淡青色的月牙印记,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幽冷的、非光谱内的…**蓝光**。

赵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比刚才目睹王岩异变时更加绝望、更加非人的、长长的抽气声。那声音里,只剩下纯粹的、对无法理解之物的、终极的恐惧。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李博士死前指向我的含义。

他明白了所谓“容器”,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