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夜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身上那件素麻孝衣的下摆。
然而,火焰并未如常蔓延焚烧,反而如同有生命般,沿着孝衣上纸钱堆叠的纹路急速游走,勾勒出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火焰符文。
“哭坟纸甲·素衣焚心!”
随着陈夜的低吼,整件孝衣轰然爆燃。
冲天的烈焰之中,一尊高达数丈、生有三头六臂、周身由燃烧的纸钱与炽白火焰构成的怒目罗汉拔地而起。
燃烧的火罗汉挥动六条烈焰巨臂,带着焚尽八荒的威势,狠狠砸向踏来的纸傀巨人。
轰………
拳锋对撞的瞬间,仿佛两颗星辰相撞,难以想象的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向四面八方席卷。
距离最近的苏九音如同断线风筝般被狠狠掀飞,她手中紧握的那把杜丽娘团扇脱手而出,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插进了纸傀巨人怀中那具泥胚少女的胸口。
“啊啊啊——!!!”
泥胚少女的躯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属于章谷雨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叫。
扇面上,那幅哀婉的杜丽娘绣像瞬间化作无数道猩红的血丝,如同活物般疯狂钻入泥胚内部。
这些血丝的目标,赫然是泥胚胸口那角青瓷心脏残片。
它们缠绕侵蚀,试图与残片中章生一残留的执念争夺对泥胚的控制权。
“混账!还我女儿!”纸傀巨人彻底暴怒。
它胸口残片的位置猛地探出另一只更加庞大的青瓷巨爪,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狠狠抓向被冲击波震飞的苏九音,誓要将这干扰者捏成齑粉。
陈夜的火罗汉怒吼一声,舍弃与巨人本体的对抗,急速后退救援,三头六臂的火罗汉挥舞着烈焰手臂格挡瓷爪。
刺啦!咔嚓!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坚硬的青瓷巨爪竟硬生生撕断了火罗汉三条燃烧的手臂,烈焰四溅。
“苏姑娘!接住!”金万两拼尽全力,甩出一张坚韧的渔网兜向坠落的苏九音。
青瓷巨爪瞬间捏碎了坚韧的渔网,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众人清晰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却如同冰裂般的“咔嚓”声
循声望去,只见声音来自泥胚少女的胸口,那角被无数血丝缠绕侵蚀的青瓷心脏残片,竟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泥胚少女的面孔因痛苦而极度扭曲,一个混合着章谷雨童音与茶蛊娘怨毒的声音从裂缝中挤出:“爹…你杀了我……两次……”
裂缝之中,一股粘稠、黑暗、充满了无尽痛苦与背叛的记忆洪流,如同溃堤般汹涌喷出,瞬间灌入了陈夜因惊骇而圆睁的瞳孔深处。
青铜巨目被动地读取了这被封印的真相。
南宋龙泉窑
窑火熊熊的秘室内,章生一抱着因高烧而昏迷的女儿章谷雨,脸上交织着疯狂与慈爱。
“谷雨乖…爹的祭红釉…就差最后一味童女祭了…为了章家窑的绝世名釉…”
就在他颤抖着手即将把女儿推入窑炉的刹那,怀中的女孩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本该清澈的童眸里,竟游动着无数茶青色的细小蛊虫。
女孩的嘴角咧开一个不属于孩童的诡异笑容:
“爹…茶蛊娘娘托我告诉您…”
“您才是…我最好的…生祭品啊!”
章生一骇然失色,未及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女儿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竟将他反推入了那焚身的窑火之中。
烈焰吞噬章生一绝望身影的瞬间,无数茶青蛊虫从章谷雨的七窍中疯狂钻出,在她头顶汇聚成一个妖冶而怨毒的茶蛊娘虚影,发出无声的尖笑……
真相灼穿了陈夜的青铜目……
“章生一!住手!”陈夜的火罗汉发出震天咆哮,剩余的三条火焰巨臂猛地插入剧烈翻腾的湖底淤泥。
他竟硬生生从湖底拽出了一块布满符文,沉重无比的雷峰塔地宫镇魂砖。
“你女儿早在被推入窑炉前,灵魂就被茶蛊吞噬了大半。你当年烧的,不过是蛊虫操控的一具皮囊。你现在的执念,滋养的依旧是那占据你女儿残躯的蛊虫邪灵!”
纸傀巨人庞大的身躯骤然僵直,覆盖其全身的十万哭丧人脸仿佛同时凝固,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充满无尽悔恨与绝望的齐声哀泣。
与此同时,它怀中那具被杜丽娘血丝和青瓷残片力量争夺的泥胚少女,体表的素坯瓷土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
露出的核心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哪里是什么章谷雨的魂魄。
赫然是茶蛊娘那半张妖异的脸孔,正死死地嵌在那角青瓷心脏残片之上,贪婪地吮吸着章生一灌注的怨力。
“老东西…”那张嵌在心脏上的蛊脸发出满足而怨毒的狞笑,“你的怨气…养得我好舒服啊……”
“不——!!!”纸傀巨人发出了足以撕裂灵魂的悲啸。
覆盖它全身的十万哭丧人脸,瞬间脱离了纸化的躯体,如同漫天的白色雪崩,带着殉葬般的决绝,疯狂地扑向怀中那具邪恶的泥胚。
“爹赎罪……”
无数张哭丧人脸层层叠叠,将那颗嵌着蛊脸的青瓷心脏和泥胚紧紧包裹,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蠕动的白色纸茧。
“孝子贤孙——”
“随主……殉葬!”
巨大的纸茧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净化邪祟的执念,沉重地坠入幽深的西湖湖底。
在纸茧沉没的最后一瞬,一道青蒙蒙的光芒破茧而出,正是那角饱经沧桑的青瓷心脏残片。
它如同流星般射出,精准地嵌入陈夜身上那件被烈焰焚烧得残破不堪的哭坟孝衣甲胄中央。
甲胄的心口位置,在残片嵌入的刹那,浮现出新的,更加深邃古老的纹路。
【清明劫眼·哭坟守冢】
湖面渐渐恢复平静,唯有一滴硕大、晶莹、包裹着无尽哀思与释然的釉泪缓缓浮起。
泪珠中心,静静悬浮着半片边缘带有奇特齿孔的青铜残件。
其材质与纹路,竟与陈夜在雷峰塔地宫获得的另一枚残片完全契合。
金万两眼疾手快,用网兜将其打捞上来。当他擦去泪珠,看清残件背面的刻痕时,不由得失声惊呼:
“快看!这上面刻着——‘立夏·百虫衣’!”
“‘立夏·百虫衣’?”陈夜眉头紧锁,这个名称带着不祥的燥热与虫豸的窸窣感。
就在这时,苏九音颈侧那片刚刚褪至锁骨的谷雨青斑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
她身体一颤,脸色煞白地指向西湖东岸雷峰塔的方向,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你们听……”
凄婉哀绝的昆腔《白蛇传·祭塔》唱段,竟顺着夜风清晰地飘荡过来。
而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座巍峨的雷峰塔地宫的巨大裂口处,此刻正如同溃堤的蚁穴,涌出遮天蔽日的滚滚蝗虫。
虫群振翅的嗡鸣,竟隐隐与那悲怆的昆腔节拍相合。
陈夜怀中的二十四节气乳牙轮盘再次自动嗡鸣,两枚青铜残件(雷峰塔所得与章生一遗泪所藏)脱离他的掌控,悬浮而起,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
轮盘中心指针剧烈震颤,最终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死死锁定了那自雷峰塔地宫裂口喷涌而出的,如同黑色风暴般的蝗虫狂潮。
同一时间,南山公墓的新坟前,那身披孝服的哭坟人,哭嚎着“乌鸦反哺,羊跪乳,孝为百善先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