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您悠耋街河

耈街乡,这个坐落在昌宁东北、扼守保山、大理、临沧三地州结合部的古老驿站,是乌蛮滋佳高中岁月的背景板。而真正承载着时光重量的,却是那条日渐衰颓、仅存于旧人口中的老耈街。

新耈街沿昌永公路铺展开来,店铺簇新,车流不息,是如今乡里人引以为傲的“繁华”中心。然而,穿过新街喧嚣的市声,沿着一条被岁月磨得坑洼不平、长满荒草和刺嘛菜的石板小路向下,走向黑惠江边那片低缓的斜坡,时光仿佛骤然倒流。这里便是老耈街——昔年茶马古道穿心而过的咽喉之地,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挥之不去的寂寥。当年沿着陡坡两侧挤挤挨挨、鳞次栉比的小土楼,如今大多倾圮,残存的几间也摇摇欲坠,土墙斑驳,露出里面枯黄的草筋。黑洞洞的门窗无言地张着,像被剜去了眼珠。只有那些依旧坚硬、被无数马蹄和脚板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路,在荒草与瓦砾间顽强地蜿蜒,固执地证明着曾经的车水马龙。

关于老耈街的“繁华”,珠街寨的老人们有着近乎神话般的描述。他们说,那时的老耈街,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大地方”。茶马古道如一条粗壮的血管穿街而过,日夜不息地输送着人货与喧嚣。街道两边,土楼连着土楼,歪歪斜斜地爬满山坡。铺面虽小,却五脏俱全:弥漫着浓烈香料气息、铁锅里翻滚着暗红肉块的狗肉铺子紧挨着雪白滑嫩的豆粉摊子;花花绿绿的针头线脑、洋火洋碱的百货摊子几步外,便是牲口交易场,弥漫着牲畜特有的浓重膻味,牛哞马嘶,人声鼎沸。这里也是珠街人心目中“投机倒把”的渊薮。人民公社的喇叭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口号震天响时,寨子里那几个胆大包天、被抓了典型的“投机倒把分子”,他们的“罪行”无一例外:从老耈街的铺子里偷偷买来廉价的棉布、盐巴或煤油,然后翻山越岭背到更闭塞的珠街、甚至更远的山头寨子去贩卖,赚取那微薄得可怜、却足以让全家吃上几顿饱饭的差价。老耈街,就是他们冒险的起点和“罪证”的来源。

街尾,曾有一家简陋得仅能遮风避雨的“马记客栈”,门口常年挂着一盏昏暗的防风马灯,灯罩被油烟熏得乌黑。客栈主人马老锅,年轻时是永平那边有名的赶马哥,古道上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山岩更深的褶皱。关于他的落脚,流传着最浪漫也最现实的版本:许多年前一个雨水连绵的赶马季,他的马队驮着沉重的沱茶和盐巴,困在老耈街无法前行。连日阴雨,人困马乏,连草料都湿得无法点燃。一个常年在街边卖草料的、名叫左珍的彝族姑娘,看他们实在窘迫,悄悄将自家晒在屋檐下仅存的一捆干草塞给了马老锅。那一捆带着阳光味道的干草,不仅喂饱了饥肠辘辘的马匹,也悄然拨动了赶马汉子的心弦。马老锅最终留了下来,用积攒多年的赶马钱,盘下了这家小客栈。据说定情之物,是他随身携带多年的一把永昌府老铜锁,上面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左珍姑娘则用一缕青丝缠绕在锁梁上,将钥匙贴身藏好。客栈的土墙上,曾常年挂着一副破旧的马鞍和一根磨得油亮的皮鞭,无声诉说着主人过往的风尘。如今,客栈早已坍塌,只有那扇锈迹斑斑、刻着莲纹的铜锁,不知被哪个识货的过客捡了去,消失在茫茫尘世。

马帮的故事在老耈街的空气里发酵。赶马阿哥的婆娘们,若是在约定归期过了十天半月还不见自家汉子的踪影,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数。她们会一边麻利地剁着猪草,一边半是嗔怪半是无奈地对邻里嘀咕:“阿么么!怕是又钻到哪个卖草老妹、卖豆粉阿妹的被窝筒里,骨头都酥掉喽!”语气里混杂着担忧、酸涩和一种对这条古道风流秉性的默认。老耈街,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附着南来北往的过客。那些携儿带女的商贩,那些来自三州五县的赶马阿哥,在古道上陆陆续续、走走停停,许多人最终被这方小小的斜坡挽留,停下了漂泊的脚步。他们或因生意在此扎根,或因伤病无法前行,更多的,如同马老锅一样,是在漫长的旅途中,一颗心被街边某个卖草姑娘清澈的眼眸、被某个豆粉摊上阿妹递来的一碗热汤所击中,便心甘情愿地卸下了马鞍,在此安身立命,成了地地道道的耈街人。他们的血脉融入这片土地,也使得老耈街的口音混杂了各地的腔调,如同一条流动的语言之河。

老耈街的“风流”,自然也飘进了这些高中生的耳朵。晚自习后,乌蛮滋佳和几个男生结伴穿过老街边缘那条漆黑的小巷回家,脚下踩着湿滑的青苔。李洪平会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喂,听说了没?高二那个‘卷毛’,昨天晚自习后,被人看见在街尾那堵塌了半边的老墙后面……”话没说完,黑暗中便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和推搡。关于校园里朦胧情愫的流言,十有八九,其背景板都指向这片残存的老街废墟。它如同一个幽深的、散发着陈年旧事气息的暗影,为他们枯燥的求学生活,平添了几分神秘而暧昧的色彩。在他们懵懂的认知里,它曾是这峡江深处名副其实的“小香港”——一个充斥着原始欲望、市井活力与冒险精神的传奇之地。

然而,时代的风终究吹散了古道的马铃。当昌宁通往永平的盘山公路在更高的山梁上倔强地凿通,引擎的轰鸣取代了悠长的马帮铜铃,新的集镇便如同藤蔓般,迅速沿着平坦的公路两侧滋长、蔓延。宽阔的水泥街道,整齐划一的砖混楼房,喧嚣的农贸市场,日夜不停的货车……新耈街蓬勃而起,以不可阻挡的现代姿态,宣告着新的中心已然确立。老耈街,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光河床上的贝壳,迅速地衰败、沉寂下去。那些曾经喧嚣的狗肉铺子、豆粉摊子、牲口场,连同那些风流韵事与赶马传奇,都随着居民的搬迁而风流云散。它凝固在了旧时光里,成了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注脚,成了乌蛮滋佳这些曾在其边缘穿行过的学子心中,一幅褪了色的、带着烟火气与淡淡惆怅的旧画,一份沉甸甸的、永远无法抵达却又时时回望的乡愁。每一次放学路过那片废墟,看着夕阳的余晖将断壁残垣染成黯淡的金红,听着黑惠江水在不远处日夜奔流,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便悄然弥漫在乌蛮滋佳心头——这条古道,连同依附其上的悲欢,终究被公路的尘烟所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