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比山高 比海深的兄弟情义

第六集团军军直属医院。

梁勇安靠坐在病床上,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

右手却悠闲地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正“咔嚓咔嚓”地啃着。

他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显得有些宽大,衬得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愈发黝黑。

谢闯正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把一个不锈钢饭盒刷得锃亮,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军歌。

他一边刷,一边咧着嘴傻笑。

“班长,你说这叫啥事儿啊,你这挂了彩,咱们全班都跟着放了三天假。”

“不用出操,不用训练,睡到自然醒,这日子,啧啧,给个神仙我都不换。”

梁勇安瞥了他一眼,苹果的清甜汁水在他嘴里漫开,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

“瞧你那点出息。”

“不用训练就这么高兴?我看你就是欠练。”

谢闯嘿嘿一笑,毫不在意,把洗干净的饭盒放到床头柜上。

“班长,这话你可别跟我说,有本事你跟陈远那小子说去。”

“他现在,估计正憋着一肚子火到处找你呢。”

话音未落。

“砰!”

病房的门像是被一头蛮牛撞开,狠狠地砸在墙壁上,又弹了回来。

门口,陈远浑身裹挟着一股从训练场带回来的燥热风尘,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盯着病床上的梁勇安。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救命恩人,更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抬起手,食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直直地指向梁勇安。

“梁勇安!”这一声怒吼,几乎要把天花板上的灰尘震下来。

谢闯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毛巾都掉在了地上。

“远……远哥,你这是干啥啊?”

陈远根本没看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啃着苹果,神情淡漠的男人身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下的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我问你!”

陈远站定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梁勇安。

“退伍报告,是不是你自个儿交的?!”

“为什么?!”

“你他妈为什么要走?!”

梁勇安啃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陈远那双快要喷出火的眼睛,没有说话。

那种沉默,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深深扎进了陈远的心里。

“说话啊!”

陈远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一把攥住梁勇安的病号服领子,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哑巴了?!”

“以前,你想留队,没名额,没条件,你跟我说你认了!”

“现在呢?!”

“你为了救我中了枪,立了三等功!名额有了,条件够了!你他妈的却要当个逃兵?!”

“逃兵”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病房里。

谢闯的脸都白了,赶紧上来拉陈远。

“远哥,远哥你冷静点!班长他有伤!”

“滚开!”陈远一把甩开谢闯。

他盯着梁勇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梁勇安,我以前觉得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我最佩服的兵。”

“可我现在看不起你!”

“你连这身军装都不要了,你不配当个兵!你甚至不配当个男人!”

一直沉默的梁勇安,眼神猛地一缩。

“你说什么?!”

他一把推开陈远的手,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左臂的伤口,疼得他额头冷汗直冒。

但他顾不上了。

“老子不是逃兵!”

梁勇安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老子更不是懦夫!”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

梁勇安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重新靠回床头,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小远,小闯。”

他的声音很轻,很沉。

“你们知道我……我是十六岁就出来当兵的。”

陈远和谢闯都愣住了,他们从没听梁勇安说过这些。

“那年头,家里穷,兄弟姐妹多,我书读得不好,初中没毕业就下来了。”

“我爹托人把我送到了部队,就想让我有口饭吃。”

“我走的时候,我爹跟我说,勇安,到了部队好好干,给咱老梁家争口气。”

“我发过誓,我一定要在部队里混出个名堂。”

梁勇安的嘴角扯出苦涩的笑。

“可我文化不高,脑子也笨。”

“新兵连考核,五公里越野,人家跑十八分钟,我得跑二十一分钟。”

“理论考试,人家都及格,就我亮红灯。”

“我怕啊,我怕干了两年就被退回去,我怕我爹骂我没出息。”

“那两年,别人睡觉的时候我在练体能,别人看电视的时候我在背理论。”

“晚上熄了灯,我就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学写字。”

“第一期士官,我留下了。”

“转第二期,第三期……一晃,十二年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

“我喜欢部队,真的。”

“我喜欢听冲锋号,喜欢闻枪油味儿,喜欢跟你们这帮兔崽子在训练场上玩命。”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都待在这儿。”

“直到……直到今年我休探亲假回家。”

梁勇安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爹,才六十出头,背已经驼了。我妈,眼睛花了,晚上穿针都看不清针眼。”

“他们身体早就垮了,可为了不让我分心,从来没在电话里跟我提过一个字。”

他的眼眶红了,一颗滚烫的泪珠,顺着那张饱经风桑的脸颊滑落。

砸在了蓝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还有个儿子。”

“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

“我回家那天,他躲在我媳妇儿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问他妈,‘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啊?’”

陈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无法呼吸。

“我媳妇儿……”

梁勇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她才二十八岁。”

“我看见她……看见她头发里,藏着好多白头发。”

“她一个人,要照顾两个老人,要带一个孩子,还要干活。这十二年,我没帮她分担过一天。”

“我走的前一晚,她抱着我哭,她说她累,她说她快撑不住了。”

陈远的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松开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他无比崇拜的班长。

他不再是那个训练场上无所不能的铁人,他只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一个……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男人。

“我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国家。”

梁勇安抬起头,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再掉下来。

“可我愧对我的父母,愧对我的媳妇儿,愧对我的娃。”

“这份愧,比天还大。”

“小远,小闯,你们说,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待下去吗?”

陈远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他这个在训练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终于明白了。

没有什么背叛,没有什么懦弱。

有的,只是一个男人最深沉,最无奈的选择。

一旁的谢闯,也早已是泪流满面,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梁勇安伸出他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拍了拍陈远的肩膀,又看了看谢闯。

“兄弟们,谢谢你们。”

“这辈子能跟你们当战友,值了。”

“就让我……自己选这一次吧。”

陈远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梁勇安的手。

谢闯也立刻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三只属于军人的,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好兄弟!”

“一辈子!”

门外。

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地站着。

孟欣音抬起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她本来是来找陈远的,想问问他梁班长的情况,也想……跟他解释一些事情。

可当她走到门口,刚要敲门时,却听见了里面传出的怒吼。

然后,她听到了所有。

听到了一个男人压抑了十二年的心声,听到了那份沉重到无法呼吸的亲情。

温热的液体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就是华夏的男儿。

这就是,那份比山高,比海深的兄弟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