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无声的交接

三天后,三师师部大礼堂。

巨大的红色幕布悬挂在舞台中央,上方是“热烈欢送老兵退伍暨表彰晋升大会”的烫金大字。

礼堂里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穿着笔挺常服的官兵。

前几排,坐着的是胸前挂着大红花的老兵们。

舞台上,师长胡胜利和政委齐海并肩而立。

齐海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礼堂,带着一种特有的温和。

“同志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又是一年退伍季,我代表师党委,向为我们三师奉献了热血的全体退伍老兵,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话音落下,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胡胜利接过话筒,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你们把最好的年华留在了这里,把汗水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胡胜利,代表三师全体官兵,谢谢你们!”

他猛地一躬身,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台下的老兵们再也绷不住了,许多人瞬间泪崩,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

“接下来,宣读本次演习任务中的立功命令。”

胡胜利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四连的队列中。

“四连班长,梁勇安同志!”

梁勇安猛地站了起来。

“到!”

“梁勇安同志,在任务中指挥得当,作战勇猛,荣立个人一等功一次!”

“四连列兵,陈远同志!”

陈远也跟着站起。

“到!”

“陈远同志,在任务中不畏艰险,智勇双全,荣立个人二等功一次!”

“四连列兵,谢闯同志!”

谢闯噌地一下弹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

“到!”

“谢闯同志,在任务中积极勇敢,配合有力,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

“请三位同志上台!”

在全师官兵的注视下,三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主席台。

胡胜利和齐海亲自为他们佩戴军功章。

三人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台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然而,胡胜利却没有让他们下台的意思,他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胡胜利从身旁的助理手中,接过一份崭新的文件,他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缓缓展开文件,一字一句,声音清晰洪亮。

“经军区、集团军、师三级党委联席会议特批……”

听到这个开头,台下所有军官的后背都下意识地挺直了。

这规格,太高了。

胡胜利的目光落在了陈远身上。

“特批,破格授予陈远同志陆军少尉军衔,即刻生效。”

“轰!”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礼堂里每一个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台下,四连连长林舟行和营长常明对视一眼。

尽管他们早已知道内情,心脏还是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们身边的其他干部,则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我……我没听错吧?列兵提干成少尉?”

“这是哪个环节出错了?还是师长念错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礼堂里彻底炸了锅。

陈远自己也愣住了,他站在台上,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尽管常明和林舟行已经给他透过气,但亲耳听到这个命令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有些恍惚。

他身边的谢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嘶……”

真他娘的疼。

唯一还算镇定的,是梁勇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远。

“肃静!”胡胜利一声暴喝,声如洪钟,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

“我知道你们很震惊,很意外,甚至觉得这不合规矩。”

“但我要告诉你们,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为人服务的!”

“对于我们军队的英雄,对于特殊的人才,就应该有特殊的政策!”

“陈远同志,配得上这份荣誉!”

他的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一名礼兵托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稳步走上台。

胡胜利亲手掀开红布,托盘里,一副崭新的少尉肩章,在灯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陈远同志,上来,我亲自为你授衔。”

胡胜利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期许。

然而,陈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胡胜利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转过身,面向身旁的梁勇安,双脚并拢,猛地敬了一个军礼。

“班长!”

梁勇安被他这个举动搞得一愣。

陈远放下手,目光无比真诚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礼堂。

“我是你带出来的。”

“我军旅生涯的第一步,是你教的。”

“这个衔,我想请你,亲手为我戴上。”

全场哗然。

胡胜利看着这一幕,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流露出赞许,他对着梁勇安点了点头。

“梁勇安同志,这是你的兵,也是你的骄傲。”

“去吧。”

梁勇安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陈远面前,小心翼翼地,从托盘里拿起那副崭新的肩章。

然后,他先是摘下陈远肩膀上那代表着列兵的一道拐。

接着,他颤抖着,将那颗金色的星星,安放在了陈远年轻的肩膀上。

整个过程,缓慢而庄重。

这不仅是一次授衔。

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交接。

戴好肩章,梁勇安猛地后退一步,他挺直胸膛,用尽全身力气。

向着眼前的少尉,敬了一个他此生最标准的军礼。

“班长……”陈远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回了一个军礼。

台下,所有的老兵,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向着台上的陈远,敬礼。

掌声,如潮水般再次响起。

陈远走上发言席,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了胸戴大红花的老兵身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天,我站在这里,被授予军衔,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但这份荣耀,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教会我什么是军人的班长。”

“属于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更属于在座的每一位,即将脱下军装的老兵。”

他的声音沉稳真挚。

“是你们,用汗水铸就了这支部队的钢铁脊梁。”

“是你们,用无声的奉献,守护着我们身后的万家灯火。”

“今天,你们要走了。但你们留下的精神,会像这枚军功章,像这副肩章一样,永远闪耀。”

“我,陈远,陆军少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向全体老兵,致敬!”

说完,他再次向着老兵们的方向,深深鞠躬。

夜幕降临,四连食堂里,离别的愁绪,像浓得化不开的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今天是退伍老兵在部队的最后一顿饭,炊事班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满满一桌子好菜。

可老兵们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仿佛要把这几年的情谊,全都灌进肚子里。

“来,喝!都他妈给老子喝!”

梁勇安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端着满满一碗白酒,挨个桌子敬。

“老子……老子明天就滚蛋了……以后……以后就不是你们班长了……”

他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眼泪混着酒水,一起往下淌。

“班长,少喝点。”陈远想去拦他。

“滚开!”

梁勇安一把推开他,醉眼朦胧地指着他肩膀上的金星。

“你现在是……是少尉了……别管我这个……大头兵……”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又走向下一桌。

陈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

一旁的谢闯叹了口气,低声道。

“班长心里苦啊,最好的青春都留在这了,回家什么都没有,工作都不知道去哪找。”

陈远默然,他悄悄碰了碰谢闯。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起身,离开了喧闹的食堂。

回到宿舍,陈远从自己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十万块现金,是他和谢闯凑的。

两人趁着没人注意,来到梁勇安的床铺前。

将他的背包拉开一道缝,把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塞进了最里面。

做完这一切,两人才松了口气。

那一夜,食堂的酒喝到了半夜。

陈远和谢闯把梁勇安抬回了宿舍,安顿在他床上。

所有人都睡下了,宿舍里鼾声四起。

陈远却搬了个马扎,坐在梁勇安的床头,静静地守着。

他看着梁勇安那张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着眉头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凌晨四点,天还是一片漆黑。

宿舍外,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送老兵退伍的大巴车,到了。

所有人都醒了,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老兵们换上了崭新的便装,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军容。

楼下,送行的人已经站满了。

“走了,都好好的。”

“常联系啊!”

梁勇安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已经清醒了,只是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走到陈远和谢闯面前,用力地抱了抱他们。

“陈远,你是个好兵,也是个好军官,别给四连丢人。”

“谢闯,你小子机灵点,别老犯浑。”

“是,班长。”两人齐声应道,声音沙哑。

梁勇安松开他们,转过身,面对着所有来送行的四连战士。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全体都有,都给老子滚回去!”

“不准送!”

这是他,作为四连一班班长,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战士们站在原地,一个个眼眶通红,却没人敢动一步。

梁勇安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大巴车。

车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大巴车缓缓启动,红色的尾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两道哭泣的血痕,慢慢远去。

终于,谢闯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冲了出去,追着那辆已经远去的大巴车,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班长——!”

“班长——!”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