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分崩离析

青岛工棚里那部被砸碎的手机,仿佛也砸碎了李小沐与那个名为“家”的幻象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连线。他没有再打电话回去询问,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那个北方小院的消息。工地的活计成了他唯一的存在证明,汗水浸透安全帽下的头发,沉重的砖块和水泥袋压弯脊背,只有这种纯粹的、消耗性的疲惫,才能让他暂时停止思考,停止感受心口那片早已冻结的荒芜。工友三哥和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同情,但没人再问起那晚的事。沉默,是底层人之间最普遍的默契。

直到半个月后,一通来自老家村支书的电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这层麻木的硬壳。

“小沐啊…你…你赶紧回来一趟吧!你爹…唉…买的那块庄基地,手续有点麻烦,得你本人签字…还有…”村支书的声音吞吞吐吐,透着为难,“你家里…闹得不像话了…你媳妇…唉…你还是快回来处理一下吧!”

李小沐握着工地上借来的破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处理?还能处理什么?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家里那必然上演的、更加不堪的场面。一股冰冷的疲惫感,比任何愤怒都更深地攫住了他。

他请了假,再次踏上归途。这一次,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像一个早已被判了死刑的囚徒,麻木地走向刑场。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加荒诞和令人窒息。

小小的堂屋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几张不知从谁家借来的麻将桌拼在一起,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村里的几个闲汉、邻居大婶,正吆五喝六地打着麻将,洗牌声、叫牌声、哄笑声混杂着劣质烟草的气味,充斥在空气里。地上满是瓜子皮、烟头,还有泼洒的茶水渍。他年迈的父母,像两个局外人,被挤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父亲李建国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浓重的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看不清表情。母亲王秀兰则一脸惶恐不安,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时不时担忧地望向里屋的方向。

而风暴的中心,显然在里屋。苏梅尖利的声音穿透嘈杂的麻将声,清晰地传出来:

“…今天必须说清楚!这日子没法过了!分家!必须今天就分”

李小沐的出现,像在滚油里滴进了一滴水。堂屋里的喧闹瞬间安静了几分,打牌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复杂地投向他——同情、好奇、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苏梅满脸通红,头发也有些散乱,显然是刚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吵或哭泣。她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李小沐,以及满屋子看热闹的人,那股压抑已久的怨气和表演欲瞬间找到了出口!

“李小沐!你回来的正好!”她几步冲到堂屋中央,指着李小沐的鼻子,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带着哭腔,却更像是刻意的控诉表演,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当着大伙儿的面!你给我说清楚!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适时”地涌了出来,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我苏梅嫁到你们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给你生儿子,差点把命搭上!坐月子赶上你哥死,我妈死!现在倒好,你还在外面勾三搭四!你们全家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外乡人!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痛快话!不立刻分家!我…我就抱着儿子从这屋里跳出去!死给你们看!”她作势就要往里屋冲,仿佛真要去找儿子寻死。

**这最后一句恶毒的威胁,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李小沐早已冻结的心脏深处!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阿蓉那张因表演而扭曲的脸!抱着儿子跳出去?!她竟然用儿子的命来当筹码?!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冲垮了那层麻木的平静!他身体绷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旧伤疤里,几乎要渗出血来!就在他几乎控制不住要扑上去的瞬间,角落里传来父亲李建国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

**“够了!!!”**

**紧接着是母亲王秀兰撕心裂肺的哭喊:“苏梅!别!别动我孙子!我们分!我们搬!现在就搬!!”**

**李小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股汹涌的杀意被父母的绝望瞬间浇灭,只剩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悲哀。他看着苏梅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计谋得逞的得意,再看看满屋子看客或真或假的惊愕表情,最后看向角落里父母那两张被绝望和屈辱彻底击垮的脸…**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在死寂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瘆人。他一边笑,一边缓缓摇头,笑声越来越大,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好…好…分家…”他抹了一把笑出来的泪,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彻底放弃,“爸,妈,收拾东西。咱们…走。”**

**这三个字,“咱们走”,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李建国坚守了大半辈子的根。老人佝偻的身体晃了晃,旱烟袋“啪嗒”掉在地上。他看着儿子那张布满泪痕却死寂一片的脸,又看看儿媳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一辈子没怎么直起过的腰,对着满屋子沉默的乡邻,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向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简陋的里屋,开始收拾那点可怜的家当。**

**那一刻,李小沐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里最后一点东西碎裂的声音。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维系着他与这片土地、与“家”这个概念的最后一丝情感纽带,彻底崩断了。他对婚姻仅存的幻想,连同父亲生活了半辈子的老屋,被苏梅这场歇斯底里的闹剧,彻底搬空,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废墟。**

几天后,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中,李小沐和苏梅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目的地:民政局。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是北方初春荒芜的田野和光秃的树丫。李小沐看着窗外,眼神空洞。苏梅则低头摆弄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民政局离婚登记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和压抑。前面几对夫妻,有的还在小声争执财产分割,有的红着眼眶沉默不语。轮到他们。

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公式化地问:“协议带来了吗?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

李小沐默默地把准备好的材料递过去。那份薄薄的离婚协议书,是他昨晚在昏暗的灯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内容极其简单:

*双方自愿离婚。

*婚生子李XX(儿子大名)由男方李小沐抚养。

*女方苏梅无需支付任何抚养费。

*双方各自名下财产(债务)归各自所有(承担)。

女工作人员扫了一眼协议书,特别是“抚养费”和“债务”那两条,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她抬眼看了看眼前这对过分平静的年轻男女,尤其多看了李小沐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怜悯。

“都想清楚了?孩子归男方,女方不付抚养费?”她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

“嗯。”李小沐的声音低沉沙哑。

阿蓉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没有解释,没有异议。程序快得惊人。签字,按手印。鲜红的结婚证被收回,换成了两本墨绿色的离婚证。

当那本冰冷的、印着银色国徽的绿色小本子递到李小沐手中时,他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那绿色,像初春田野里最冰冷的荒草,也像工地上凝固的水泥。他捏着它,感觉不到丝毫“自由”的喜悦,只感觉手里攥着的是一座新坟,里面埋葬了他六年婚姻里所有的爱恨纠缠、所有的屈辱挣扎、所有对“家”的幻想和投入。那鲜艳的红本换绿本,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宣告着一段热烈开始的人生篇章,最终以最冰冷的方式彻底终结。

走出民政局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梅停下脚步,第一次转过头,看向李小沐。她的眼神复杂,有解脱,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但更多的是冰冷和疏离。

“儿子…我会回来看他。”她声音干涩地说。

李小沐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声音平静无波:“随你。”

苏梅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子发动,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街角,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无痕迹。

李小沐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绿色的离婚证,直到骨节发白。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看着苏梅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中冰冷的绿色。那鲜艳的红色婚纱照,那二十万的勒索,那视频里疯狂的打砸,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绝望的泪眼…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都定格在手中这本小小的绿本子上。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微微耸动。笑着笑着,他猛地抬手,狠狠将那本崭新的离婚证摔在脚下坚硬的水泥地上!**

**“啪!”一声闷响。**

**绿色的塑料封皮弹开,露出里面同样冰冷的内页。证件安静地躺在灰尘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微不足道的垃圾。**

**李小沐看也没看它一眼,抬起穿着工地旧胶鞋的脚,毫不犹豫地、重重地踩了上去!鞋底在那象征着“终结”的绿色封皮上,留下一个清晰而肮脏的泥印。**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像是吐出了积压在胸腔里最后一口浊气。**

**“自由?真他妈贵。”**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然后,他弯腰捡起那个沾满泥印的绿本子,随手塞进了裤兜深处,仿佛塞进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他挺直了那被生活反复压弯的脊背,转身,朝着汽车站的方向,大步走去。阳光拉长了他孤单而决绝的影子,前方,只有回工地的路。

三天假期结束。李小沐像完成了生命中一项最沉重的仪式,回到了青岛的工地。他依旧沉默地干活,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忍受着工棚的喧嚣。只是眼神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之上,似乎多了一丝彻底解脱后的、死寂的平静。

一个月后,村支书托人捎来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他的户口本,以及那本已经盖好章、正式生效的离婚证。李小沐坐在工棚的床铺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翻开了那本绿色的证件。目光在“抚养权归属”那一栏停留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儿子名字的铅字。

他将证件合上,随手塞进了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几件旧衣服、安全帽、破手套——的蛇皮袋最底层。然后,他拿出那部新买的、最便宜的按键老人机(为了联系家里看儿子),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是我…证拿到了…嗯…儿子…还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和儿子咿咿呀呀、无忧无虑的稚嫩声音。那声音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他心口厚重的冰层,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和无法言喻的温暖。

**挂了电话,李小沐靠在冰冷的工棚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工友的鼾声、机器的轰鸣在耳边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噪音。**

**黑暗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首很久以前的老歌,旋律断断续续,歌词却异常清晰:**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放手?他放开的,何止是苏梅?他放开的,是那个被谎言、勒索、疯狂和债务彻底蛀空的婚姻空壳,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二十万巨石,是父亲被迫离开老屋的屈辱,是母亲日夜操劳的眼泪。**

**“你想飞?那就飞吧…”他在心里默念,对着那个早已消失在车流中的女人,也对着自己那被埋葬的青春和幻想。**

**裤兜里,突然震动了一下。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一闪而逝。他没有去看。**

**前方,是无尽的工地劳作和沉重的债务。但至少,他的背上,只剩下了自己的十字架。还有…那个在电话里咿咿呀呀的、他必须为之站直了活下去的小小生命。他扛下所有债务、放弃抚养费、留下儿子的决定,是他能给苏梅唯一的补偿,也是他为自己崩塌的世界,保留的最后一块、名为“父亲”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