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李家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父亲的话更少了,烟抽得更凶了,眼神总是沉沉的,带着化不开的愁绪。母亲则加倍地操劳,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心里的痛,对李小沐的照顾却更加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每次李小沐放学回来,都能看到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担忧和挽留的哀求。
李小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学习机器。他强迫自己坐在教室里,盯着黑板,听着老师讲课,努力去理解那些曾经让他游刃有余、如今却变得晦涩难懂的知识点。但心,早已飞向了远方。伙伴们空出的座位,像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即将到来的命运。他变得更加孤僻,除了龙,几乎不和其他人说话。只有和丫头在一起的时候,他那颗冰冻的心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不敢告诉丫头自己辍学的决定。他害怕看到她眼中的失望,害怕听到她的劝阻,更害怕……那会成为压垮他最后决心的稻草。他只是贪婪地感受着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课间,他们会一起趴在课桌上,指尖轻轻触碰对方刻下的“早”字;阳光透过玻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他会偷偷看她专注的侧脸,看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她偶尔抬眼时,眼中那抹让他心安的温柔。放学后,他会推着那辆崭新的电动车,默默地陪她走一段路,听她讲学校里发生的琐事,讲她对未来的憧憬(“以后当护士,要穿白大褂,可好看了”),也讲她家里的烦恼(“我妈又和我奶吵翻了天,烦死了”)。
每一次分别,都像一次小小的凌迟。李小沐只能把所有的痛苦和不舍,化作更紧的拥抱,更深的凝视,和一句低沉的承诺:“丫头,等我。”
终于,期末考试结束。寒假来临,也意味着离别的日子近了。
李小沐找到了在县城做装修工的表哥李建国。表哥比他大十岁,皮肤黝黑粗糙,手指关节粗大变形,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石灰和油漆混合的味道。听说李小沐想跟他去杭州工地,表哥先是一愣,随即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好了?工地可不是学校,苦得很!你这细皮嫩肉的…”
“想好了,哥。我能吃苦。”李小沐的眼神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表哥看着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行吧。过了年,初八,跟我走。坐绿皮火车,得熬一天一夜。”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年初八,天还没亮,寒气刺骨。李小沐背着母亲连夜收拾好的、打着补丁的蛇皮袋行李(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母亲塞进去的煮鸡蛋、咸菜),在父母沉默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跟着表哥踏上了去县城的早班车。母亲追到门口,塞给他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面是家里仅有的三百块钱。她的手冰凉,抖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常…常打电话…”母亲的声音哽咽着。
父亲只是站在门口,佝偻着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深深地看了李小沐一眼,那眼神里有痛心,有失望,有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父辈的沉重。最终,他只是挥了挥手,哑着嗓子说了句:“去吧。”
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嘱咐。但那眼神,比任何话语都沉重。
坐上摇摇晃晃、散发着浓重汽油味和汗臭味的绿皮火车,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熟悉的家乡田野和村庄逐渐消失,李小沐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大块,空落落地疼。车厢里挤满了像他一样外出打工的人,大包小包,人声鼎沸,空气污浊不堪。各种方言的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泡面的味道、汗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底层交响曲。
表哥找了个靠窗的角落,让李小沐坐下,自己则抱着行李蹲在过道。火车“况且况且”地行进,单调的声音催人昏睡,但李小沐毫无睡意。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廉价的塑料钥匙扣,丫头送他的。指尖摩挲着上面那个歪歪扭扭的“沐”字,仿佛能汲取到一丝力量。
**思念,在车轮的轰鸣中疯狂蔓延。**
他想念丫头阳光下发梢的金光,想念她月牙般的笑眼,想念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想念她靠在他肩头时的温暖重量……这些甜蜜的回忆,此刻却像盐巴一样撒在他离别的伤口上,带来阵阵刺痛。
“丫头…”他在心里默念着,做了一个决定。
傍晚时分,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李小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下车,在站台上拥挤的人群里找到一个绿色的、锈迹斑斑的公用电话亭。他颤抖着掏出母亲给的零钱,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丫头家隔壁小卖部的公用电话。他提前跟丫头约定好了时间。
“嘟…嘟…”等待音每响一声,他的心就揪紧一分。
终于,电话被接起,传来小卖部老板熟悉的大嗓门:“喂?找谁?”
“叔!麻烦叫一下林丫头!我是李小沐!”李小沐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等着啊!”
漫长的等待(其实只有几十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此刻却带着一丝喘息和急切的声音:
“小沐?!是你吗?你到哪儿了?”
听到丫头声音的瞬间,李小沐的眼眶猛地一热!所有的委屈、不舍、离乡背井的凄凉感,都化作了喉咙里的哽咽。他强忍着,清了清嗓子:“丫头…是我。火车上呢…刚停靠一个站。你…还好吗?”
“我不好!”丫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为什么?!李小沐!你混蛋!”她压抑的哭声透过电流传来,像针一样扎在李小沐心上。
“对不起…丫头…对不起…”李小沐除了道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自卑和绝望,无法诉说现实的残酷。“我…我就是想出去…挣点钱。等我挣到钱,我…”他的承诺苍白无力。
“我不要钱!我要你回来!回来好好念书!”丫头哭喊着打断他,“外面那么苦,你受不了的!你回来好不好?求你了…”
“开车了!快上车!”表哥焦急的喊声和催促的哨声从站台传来。
“丫头!我得走了!火车要开了!”李小沐的心像被撕裂,“你等我!每天晚上八点!我会找电话打给你!等我!”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小沐!你别走!小沐——”丫头的哭喊声被电话挂断的忙音无情切断。
李小沐握着冰冷的电话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直到表哥冲过来,一把将他拽回车厢。火车缓缓启动,站台和家乡最后的光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回到嘈杂污浊的车厢,李小沐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口袋里,那个刻着“沐”字的塑料钥匙扣硌得他生疼。耳边是火车单调的轰鸣和工友们的鼾声。**“等我,每晚八点。”**这个脆弱的约定,成了支撑他穿越这漫长黑夜、通往未知苦难的唯一灯塔。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微弱的信号,能否穿透即将到来的、更为沉重的现实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