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老子管了”砸在昏暗潮湿的楼道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回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绵密不断的雨声,敲打着屋檐和窗棂,也敲打着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苏晚蜷缩在墙角,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我,里面交织着难以置信的微弱希冀和更深沉的恐惧。
我知道,她怕。怕那帮人,也怕我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承诺。
管?怎么管?三十万,不是三十块!我兜里那点网吧挣的散碎银子,连个零头都够不上。可那催命的短信像淬毒的针,扎在眼睛里,也扎进了骨头缝里。“下一个”?这词儿像冰锥子,抵着后心。我林屿再烂,再怂,也干不出眼睁睁看着身边人被逼死的事儿——哪怕这个“身边人”,只是隔壁一个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像株含羞草似的女人。
烦躁地扒拉了下头发,手背上被墙刮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这疼反而让我混乱的脑子定了定神。我弯腰,不是扶她,而是捡起掉在她脚边那个空瘪的垃圾袋,又把她滑落的手机塞回她冰凉颤抖的手里。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粗鲁。
“起来。”我的声音沙哑,但尽量压着那股子邪火,“地上凉。”
苏晚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身体又瑟缩了一下。她茫然地看着我递过去的垃圾袋和手机,又抬头看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她用尽力气,撑着冰冷的水泥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腿软得厉害,靠在墙上才勉强站稳。那支小小的录音笔,被她死死攥在另一只手里,指节依旧泛白。
“进屋说。”我拧开自己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侧身让开,“别在这儿杵着。”楼道里太冷,也太不安全。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信任。那扇对她而言象征着安全堡垒的门,此刻成了未知的深渊。我有些不耐烦,但看着她惨白的脸,硬是把催促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皱着眉看着她。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那“下一个”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她几乎是挪动着脚步,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擦着我的身体钻进了屋里。
空气里留下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的茉莉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恐惧的冰冷。
我关上门,反锁。
屋里比楼道里暖和些,但也弥漫着一股独居男人的沉闷气味——汗味、泡面味、还有旧家具的木头味。
我扯过屋里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示意她坐。
自己则靠在那张破旧的写字台边,双臂抱胸,看着她像受审一样,僵硬地在那把椅子上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身体绷得笔直。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现在,”我打破沉默,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说清楚。一点都别漏。”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那帮人是谁?长什么样?怎么联系你?除了短信,还干过什么?阿杰……到底怎么回事?”提到阿杰的名字,我看到她身体明显又抖了一下。
苏晚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件素色的棉布裙子被她揉得皱巴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挤牙膏一样,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阿杰……是我大学学长……学设计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去年……我们一起……想做个独立设计工作室……做环保文创……”
创业?环保文创?听着挺光鲜的词儿,落到现实里,往往就是血本无归。
“……启动……需要钱……我们……太天真了……正规渠道……贷不下来……”她的声音更低,带着浓重的悔恨,“……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叫‘龙哥’的人……他说……他能帮忙……利息……低……”
“龙哥?”我嗤笑一声,打断她。这名字,一听就是道上混的。低利息?骗鬼呢!这分明是往火坑里跳!
苏晚被我笑得肩膀一缩,头埋得更低:“……开始……是低……后来……后来就……还不起了……越滚越多……他们……他们来工作室闹……砸东西……泼油漆……阿杰……阿杰气不过……跟他们理论……被……被打伤了……”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些噩梦般的场景:深夜的骚扰电话,门口泼洒的红色油漆(像血),工作室被砸得一片狼藉的设计稿……还有阿杰被打后,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那盆茉莉……”提到花,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愈合的剧痛,“……是我妈妈……留下的……唯一的……阿杰知道……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那天……他们又来了……逼到家里……阿杰……阿杰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那盆花……跟他们争执……他们……他们当着他的面……把花盆……举起来……”
录音笔里那声刺耳的“啪嚓”碎裂声,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不是意外掉落,是故意的!是当着她的面,用摧毁她精神寄托的方式,来摧毁她和阿杰!
“……阿杰……他……他当时就崩溃了……”苏晚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他冲过去……想抓住那些碎片……他们……他们推搡他……阳台……阳台的栏杆……旧了……他……他没站稳……”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溢出。后面的事,不用她说我也明白了。在象征着母亲、也是他拼死想守护的花盆被故意摔碎的瞬间,那个叫阿杰的年轻人,在绝望和愤怒的冲击下,失足或者……选择了结束。就在那堆破碎的瓷片和散落的茉莉枝叶旁。
一股冰冷的愤怒再次席卷了我。这帮杂碎!逼债就逼债,非要玩这种诛心的把戏!活活把一个人逼死!
“……后来……他们就……更变本加厉了……”苏晚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电话……短信……威胁……说要让我……跟阿杰一样……还说……知道我住哪儿……知道我……在哪儿工作……”
“你在哪儿工作?”我捕捉到关键信息,追问。也许那里是突破口,或者……是下一个目标?
“……在……在翠湖旁边……一家叫‘云栖’的小画廊……做……做策展助理……”她抽泣着说。
画廊?策展助理?难怪张姨说她搞点艺术相关的事。这倒是个新线索。
“那个‘龙哥’,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怎么找他?”我继续追问,试图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的线头。
苏晚努力回忆着,脸上带着恐惧:“……他……他个子不高……有点胖……脖子后面……有……有个很大的蝎子纹身……说话……总皮笑肉不笑的……很……很吓人……电话……电话我拉黑了……他们……他们只用……新号码……发短信……”
蝎子纹身?皮笑肉不笑?典型的道上混混标志。这种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最难缠。
“三天……三十万……”我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死结。这根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报警?念头一闪就被我摁死了。证据呢?录音笔里只有苏晚单方面的哭诉和尖叫,证明不了对方直接杀人。短信?完全可以抵赖是“提醒还钱”。而且,报警的后果,很可能是打草惊蛇,把那帮杂碎逼得更急、更狠,在警察介入前就对苏晚下手。这风险,太大。
硬拼?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斤两——一个身无分文、还背着苏州烂账的流亡者,拿什么跟那群心狠手辣的地头蛇硬拼?送死吗?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苏晚压抑的啜泣和我沉重焦躁的呼吸声。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我还有点……东西……”苏晚突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以前……攒的……一点首饰……还有……还有几幅……我自己画的画……不知道……能值多少……”
首饰?画?我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腕和脖颈,心里明白,就算有,也值不了几个钱。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强。
“在哪儿?”我问。
“……在……在画廊……我的……储物柜里……”她小声说。
画廊?又是画廊。
我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窗外,雨似乎小了些,天色不再是沉沉的墨黑,透出一点灰蒙蒙的微光。天快亮了。
“听着,”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苏晚那张惨白却带着一丝微弱期盼的脸上,“钱,我来想办法。你,”我指着她,语气不容置疑,“这两天,哪儿都别去!画廊也别去了!请假!就说病了!手机调静音!除了我,谁敲门都别开!听见没?”
苏晚看着我,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脆弱信任。
“还有,”我补充道,语气放缓了一点,但依旧严肃,“把你那些首饰、画,都收拾好。明天……我去你那画廊看看。”
“你去?”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担忧。
“嗯。”我简短地应了一声,没多解释。去画廊,一是看看能不能把她的东西尽快变现,哪怕多一分钱也是好的。二是……踩踩点。看看那个“云栖”画廊,到底是什么地方。那帮人会不会在那里出现?知己知彼,才能……死得慢点。
我走到窗边,撩开一点油腻的窗帘。
灰蒙蒙的天光下,翠湖的轮廓若隐若现,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雾气里。
雨丝细密,无声地洗刷着这座春城。
平静的表象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冰冷的杀机。
三天。三十万。一条人命悬在线上。
我这艘破船,能在这片名为“债务”和“死亡威胁”的惊涛骇浪里,撑多久?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他妈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