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1985

无边的黑暗与身体撕裂般的剧痛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下坠感所取代。仿佛穿过黏稠的墨海,意识被不断拉扯。那句“如有来生,我肯定不走军事这条路了”仿佛成了开启另一个维度的咒语。

倏地,一道刺目的白光粗暴地楔入意识。

“唔……”

头痛!

像是被钝器狠狠砸过,又像是宿醉未醒的撕裂感。不是爆炸带来的毁灭性伤害,更像是发烧或极度虚弱带来的沉重与钝痛。

气味变了。

不再是硝烟、血液焦糊和美金燃烧的刺鼻化学品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原始的、浓烈到几乎腻人的土腥气混杂着草料和牲畜粪便的淡淡臊味。空气湿热粘稠,紧贴在皮肤上。

冷!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身下传来,透过薄薄的、粗糙的布料渗透上来。

声音灌入耳朵。

“瞳儿?瞳儿你醒醒!别吓奶奶!”一个苍老、沙哑却充满急切和惶恐的女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浓重的乡音。

另一个更苍老、气喘吁吁的男声也在旁边,同样焦急:“向文!向文!快来看看!娃儿烧得说胡话呢!”

脚步声杂乱地靠近。

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此刻被唤作“瞳儿”的灵魂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子才艰难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斑驳的土黄色屋顶,几根粗壮的木头房梁架在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几缕稀疏的天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狭窄木窗缝隙里挤进来,勉强照亮了这个狭小昏暗的空间。

这是哪里?强烈的违和感和前所未有的脆弱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这绝不是他熟悉的现代化世界!

他躺在一个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下铺着梆硬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盖着的薄被是粗硬的蓝黑色土布做的,沉重而冰冷。房间极其简陋,泥土地面凹凸不平,墙皮大片剥落,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桌和一个破旧的木柜就是全部家具。

他想动,想坐起来观察环境,这几乎是根植于特工本能的条件反射。但刚试图用力,一阵强烈的眩晕和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酸软无力感就将他死死摁在了炕上,连抬起手臂都异常困难。这具身体太虚弱了,远比他经受爆炸重创后还要糟糕。

炕边,两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壑般皱纹的脸庞因担忧和焦急而扭曲着。靠得很近的老妇人身穿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斜襟布褂,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小髻。老者的脸被晒得黝黑粗糙,穿着同样褪色的对襟汗衫,佝偻着背。

这大概就是呼唤他的“奶奶”和“爷爷”了。他们的眼神里,是纯粹到无法作伪的关切和恐惧。这种情感,对习惯了背叛与冰冷的我来说,陌生得有些刺眼。

这时,一阵故意放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爸,妈,您二老瞎嚷嚷啥呢?死不了!不就淋了雨发点烧嘛,瞧把你们急的!谁家孩子不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门帘被掀开大半,一个穿着花布衬衫(虽然鲜艳但显然也是便宜货)、梳着两根粗麻花辫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大约三十出头,五官算得上端正,但眉宇间透着一股精明和小气。她没有靠近炕边,而是远远地瞟了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只有一丝不耐烦和“小题大做”的意味。这,显然就是“后妈”了。

随着她的话音刚落,一个身材干瘦、脸上带着几分愁苦和懦弱的中年汉子也跟了进来,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裤腿挽到膝盖,还沾着些新鲜的泥点。他看了看炕上的儿子,又看了看一脸不耐的女人,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嗫嚅地叫了一声:“爹,娘……孩、孩子咋样?”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询问,既不敢反驳女人的话,又明显在担心儿子。这应该就是父亲“向文”了。

爷爷见状,重重地哼了一声,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咋样?烧得像块烙铁!你媳妇倒说的轻巧!娃儿在水田里泡了半天帮你插秧,淋了雨,发这么高的烧,是能硬抗的?!那李大夫不是都让去抓药了吗?你倒是拿药来啊!”

奶奶也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向文啊……娃儿打小身子骨就弱,春生那会儿……”她说到这,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的后妈,后妈脸色立刻拉了下来。奶奶硬生生把“(他娘)就是生他落了病根儿没的”这句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春生那会儿也受过寒。你是他爹!不能就这么干看着啊!老李家抓副药也就……也就几毛钱的事……”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卑微的祈求。

父亲向文脸上的愁苦更深了,他搓着沾满泥的手,结结巴巴:“药……是……是得抓……可……可……钱……”他偷偷抬眼瞄向自己的后妻。

后妈猛地一甩辫子,声音拔高:“钱?钱是大风刮来的啊?昨天不才交了提留款吗?还指望家里有啥钱?他这么大个小伙子了,发个烧就躺炕上等人伺候,还得花那冤枉钱抓药?喝碗姜汤发发汗,捂一晚上就过去了!咱庄户人家,哪那么金贵?看看柱子家的小子,烧两天照样下地干活!”

她的话刻薄又带着明显的偏向。我(或者说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冷眼旁观着这陌生的家庭矛盾,前世身为顶尖杀手的灵魂,此刻却被困在这具孱弱多病、连自己名字都不甚了然的少年躯壳里,承受着贫穷、疾病、亲情的拉扯与继母的冷漠。荒诞感和一丝……奇异的冰冷在心底蔓延。

“啪!”一直沉默抽烟的爷爷突然把烟杆重重拍在桌上,指着后妈,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张桂芬!钱的事不用你管!我还没死!就算砸锅卖铁,我冼国华也得给我孙子抓药!这屋里,我孙子的事,我说了算!”他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不容置疑的光。

“你!”后妈张桂芬气得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不敢跟爷爷硬顶,村里老把头的威信还是在的。她狠狠剜了一眼炕上的病秧子,又瞪了一眼自己懦弱的丈夫,一跺脚,掀开门帘气冲冲地出去了。父亲向文尴尬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搓着手,满脸通红。

奶奶见爷爷发了话,赶忙摸索着从炕席下抖抖索索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一些更小的分币。“老头子,药钱……药钱我这儿还有点……”她说着就要下炕。

“你歇着!”爷爷站起身,将小布包一把揣进自己破汗衫的口袋里,“我去抓!向文!跟我去趟李大夫家!看个娃儿能磨蹭这么久!”爷爷又转向奶奶,声音缓了些,“老婆子,你看着娃儿,给他拧把凉手巾敷敷。”

爷爷不由分说地把唯唯诺诺的父亲向文拉了出去。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奶奶带着哽咽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几声鸡鸣。

奶奶笨拙地拧了块破布巾子,小心翼翼地敷在X滚烫的额头上。冰凉粗糙的触感激得我微微一颤。这双布满老茧、温暖而干枯的手,这种毫无保留的关心,像细小的针,一下下刺着我那个早已包裹在坚冰里的灵魂深处一个极其柔软的部位,与前世尤菲米娅无声的唇语和冰冷的背叛交织在一起,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刺痛。

奶奶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他滚烫的腮边,凉凉的,咸咸的。她粗糙的手掌带着心疼,轻轻抚摸着他汗湿的鬓角,低声呜咽着:“瞳儿啊……奶奶的乖孙……你可得好起来……别跟你那狠心的后妈一般见识……这个家,还有爷奶疼你呢……咱再忍忍,等爷奶走了,分家单过就好了……你那死鬼爹……就是个窝囊废……”

听着这絮絮叨叨、充满无助又带着小小算计的哭诉,感受着这最底层、最朴素也最沉重的爱意与生活的逼迫,我的意识在剧烈的头痛、身体的虚弱和灵魂深处涌动的巨大冲击中剧烈地翻滚着。

我(或者说,重生后的冼姓少年)艰难地转动眼珠,看着那低矮破败的屋顶,泥糊的墙壁,还有奶奶那张布满泪痕、写满忧虑和卑微的脸……

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年份和时间点,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碎片般涌入他的脑海——

1985年......夏初......大和庄......冼星瞳?

混乱的信息冲击着大脑,前世与今生、死亡与新生、硝烟与麦田、巨额美金与几毛钱的药费、冰冷的狙击枪与奶奶粗糙的手……所有的一切都猛烈地碰撞、纠缠!

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感再次汹涌袭来。

接着,世界再次被纯粹的黑暗吞没。

昏迷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1985年,农村!这给我干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