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阿依山高黑惠江长

一、母亲

核桃花多么美丽

核桃多么清香

核桃从母亲身上长出来

长出来

是一盏灯

核桃花多么美丽

核桃花多么清香

母亲从烤烟地里走出来

满身泥土

满身核桃花

母亲的灯

从我的眼里亮起来

将我的血液烧起来

烧到头顶

和所有的路程

核桃花

母亲

是人类情感河流中最明亮的灯

二、父亲

日日

月月

年年……

又一春

父亲的小唱

犁田的牛歌

于寂寞的红土

脊背是春的背影

又一夏

父亲的血汗

雀跃的锄儿

于灼热的红土

脊背是夏的彩虹

又一秋

父亲的憨笑

背皲心茧的手

于贫瘠的红土

脊背是秋镰刀

又一冬

父亲的疲惫

稳健踏实的脚步

于不眠的红土

脊背是冬的月亮

日日

月月

年年——

在父亲所热恋的红土地上

在父亲年复一年的春耕秋收中

父亲的皱纹——

也如那彝山的田垄

纵——

横——

交——

错——

三、阿姐

太阳都落山了

金色的黄昏也藏进大森林的幽暗里去了

阿姐还固执地坐在山冈上等待

冷冰冰的岩石被她坐成活的孤独

痴心的企盼愈染愈黑

她凄凉的呼唤被岩壁一声又一声地碰回来

驮着疲惫的野蜂都在夜色中淹没了

牧歌也藏进笛孔持到墙壁上去了

阿姐仍然固执地坐在山冈上

寨子的柴门都关了

栏里的老牛开始反刍白天的疏忽了

一支凄婉的山歌在门外游荡

阿姐坐在山民的梦边哭泣

山茶花还没有开就被过路的风掐了

杜鹃因痛苦的思念而啼血

花瓣一样凋谢的日子堆积一些

受伤的往事

阿姐固执地坐在山冈上等

所有人的心都在山冈上疼

是等一朵心上的白云化为爱的雨点么

还是等一个古老的心愿开放簇新的梦境

阿姐始终岩石似的没有破译心灵的密码

山里的石头擅长模仿

一个个地坐成痴心的女子

从情感里窜出来的音符

反反复复地折磨那根琴弦

目光已被风化成摸不着的痛苦

泪水无法显影人生的谜底

企盼终于在时间的脊背上折断了

阿姐像一朵花一样蔫在山冈上

给大山留下了一块抠不掉的伤疤

后来,在阿姐倒下去的地方长出

一根葛藤来,左一圈右一圈

紧紧地箍着山冈上那块岩石

四、山姑

拐弯抹角,你是我的姑姑

就因为这,课余我可免称“老师”

而蛮惹人注目地唤你一声“姑姑”

可能拐弯抹角,就数你我亲缘最近

所以常常,一群簇拥着你跳舞的孩子中

你的手,始终拉着我的手

教室里,你把绿豆芽的我

从最末排调到最前首

音乐课,我自始至终是你歌声的笨手笨脚

放学了,你叫我站在队伍前头

教我喊出稚嫩的口令

直至今日,在许多个黄昏静黑的记忆里

我仍常常看到,你35岁的丰满婀娜的

身段和脸上漂亮的红晕

真想再发一次烧

躺进你那芬芳的胸怀里

听你唤我的小名时那呼呼的心跳啊

真想再坐在你的办公桌旁

痴望你美丽的双眼皮闪闪的

大眼睛灿烂的迷人的脸蛋

而让自己的心中生出幸福的奇想啊

但,再也不能把16岁稚气的可爱扬向

你好看的姣美的脸了

再也不能聆听你那清纯如溪的喉咙

欣赏你那柔巧似柳的舞步了

这一些,除了一个时间观念外

仅仅因为我是一颗学途中跌落的陨石

以及你我亲缘之间一个

至关重要的人物之死

和你不惑之年儿女得志

你也转干的变化

好在无论怎样

我是理解你二十年寡妇生活的艰辛的

好在无论怎样

我心中这片洁净的田地

永远艳开着关于你的最美好的记忆

五、阿波

阿波,我们彝族话里的爷爷

很久没有看山风捉弄烛焰的游戏了

偷食陈年残烛的小松鼠也不再来

只有山风常常来

山月从庙顶的破洞里投来

一瞥冷冷的目光

岁月与风雨合谋偷阿波的金甲

一头豹逃出视野……

屠格涅夫那本漂亮的笔记

在这里翻烂了

没有狼群的世界实在太寂寞

阳光是记忆中一片可以敲响的金属

白云是一伙情感的骗子

陷阱里的扣子总逮不住风

脚背成了牧童的枕头

所有的梦都去缠绕大森林

冥冥中有一种声音

侧耳细听,依旧是神气十足的

山风在撒野

顽皮的风经常把嚼碎的

岩石喷到脸上

如今,已经顾不得面子和尊严了

回忆倒像嚼橄榄

那条长满荒草的山径曾被

香客的脚板吻过

神坛上的红烛燃烧过难忘的繁华

过程是石钏乳上艰难的一滴

欲滴落又不滴落

像增长又没有增长

山谷里总是雾

像大山痛苦的灵魂

只有这有雾的时候

想象才会膨胀

意象开始鲜明

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境界里

烛焰便摇曳出一群美丽的野兽……

砰,阿波对着苍穹放了一枪

差点射落了山中的岁月

山野一声沉重的叹息

六、阿舅

阿舅,用脚板在山里折磨那些路

他用脚板把荒原的面颊吻得烫烫的

其实,只要一直向前走

走出生命和人生的石阵

他便走出荒原了

然而,有路的路和无路的路把

他圈在大山里

太阳和月亮重复岁月

阿舅用生命重复路

他的人生像车轮一样不停地

在路上运转

黄昏,山冈上那轮句号

一样的落日

他也会将它读成明天

一条长长的路

他在一个看不见的圆周上

不断行走着

只有山洞里冷冰冰的石头不肯

焐热他的梦的时候

草根树皮折他的肠胃的时候

他才会想起被火塘烘得

热乎乎的鸡毛店子

鸡毛店里的老板娘很懂得男人

像大山里徘徊的幽灵

他的脚板把太阳和月亮踩得

像旋转的车轮

他的头发、胡子、汗毛疯长得像

大地上的荒草

肩上的羊皮口袋瘪得

人和兽之间失去了距离

他的目光放射着血腥洗亮的野性

长长的指甲能在崖壁上抠住生命

在一个没有碑的世界里

他不知疲倦地行走着

坐在悬崖上,面对茫茫的大峡谷

他的眼窝照样长满了路

无所谓彼岸,无所谓到达

他总是不断地行走着

他的面前总是那条编织迷茫的路

人生无法逃离的怪圈

也许是一种偶然的回旋

当葛藤快要吊不住落日的时候

他回到了当年那家鸡毛店子

推开柴门,他很想像当年那样冲着

老板娘潇洒地一笑

然而,老板娘却被他的尊容

吓得惊恐万状,仓皇逃遁了

夜里,山风拈弓搭箭从门缝里

射了进来

没有老板娘的鸡毛店没有温暖

阿舅,既没有走出他的昨天

可又无法靠拢他的昨天

七、阿弟

襁褓里蜷缩的小月亮

突然跌进我年少的池塘

你攥住我小指的刹那

童年开始有了回声荡漾

总爱偷藏我的蜡笔

在墙上涂鸦歪扭太阳

被训斥时缩成虾米

转眼又把零食塞我手掌

蝉鸣盛夏,你骑竹马

我举树枝扮威风大将

月光爬上草垛时

共享半个西瓜的甜香

校服口袋藏着淤青

你说打架为我出气逞强

笨拙拥抱裹着倔强

眼泪砸出年少的滚烫

如今你西装笔挺模样

却仍会在电话里慌张

问我感冒是否已痊愈

像当初我守着你病床

岁月拉长我们的影子

但童年的星光始终摇晃

你是我拆不散的另一半

嵌进生命的柔软诗行

八、阿妹

产房外啼哭撞碎晨雾

你像朵沾露的铃兰

跌进我空白的四季

从此每个日子都有了芬芳

总爱偷抹妈妈的口红

在镜子前踮脚摇晃

粉色纱裙转成旋舞的蝶

把童话穿在身上

秋千荡碎夕阳时

你攥紧我的衣角躲藏

暴雨敲窗的夜晚

缩成小猫钻进我被囊

偷藏的糖果总要分我一半

委屈时睫毛挂满星光

用蜡笔在信纸上画太阳

说要寄给远方的惆怅

校服裙摆掠过操场

你抱着书本跌跌撞撞

被汗水浸透的发梢间

藏着偷偷长高的倔强

如今视频里你学着化妆

却还会问我哪件衣裳漂亮

行李箱塞满我爱吃的糕点

转身红了眼眶

岁月会风干童年的糖纸

但你永远是那缕晨光

揉进我生命的褶皱里

酿成最温柔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