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满堂茶客精神一振。说书先生捋着山羊胡,吊足了胃口,才悠悠开腔:

“列位看官,今日且说那大邺朝堂,世家盘踞如龙!尤以连、宁、萧、欧阳,四姓为尊,皆是开国元勋之后,百年同气连枝,树大根深!”

他忽地收声,狡黠目光扫过台下。茶客们果然按捺不住,纷纷催促:“快说!别卖关子!”

“好!”先生一拍扇骨,“咱先表这连府!太师连弼文,辅佐两代帝王,太上皇倚为肱骨,今上尊为帝师,如今更是太子太师!其子连仲明,当朝宰相,权势熏天。那相府嫡长女连灵依,更是……”

话音陡转,声调拔高,带出森森寒意:

“然!盛极必衰!世家倾轧,风雨飘摇,连府首当其冲——阖族尽灭,唯余嫡长女连灵依与其夫婿出慕然,茕茕孑立!”

“后来呢?”一个稚嫩童声急急追问。

“后来?”说书人压低嗓音,仿佛被那夜的狂风灌满了胸腔,“那夜……大风起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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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呼啸,卷起满地落叶打着旋涡。天色骤变,电闪雷鸣。

“今日的风怎如此之大!”被风裹挟的丫头清兰抱着刚收的被子,跌跌撞撞跑回屋,奋力关上沉重的门扉,抬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头一颤。

“大娘子!”

床榻旁,一个白衣身影蜷缩着,长发如瀑散落,遮住了面容。凑近些,才看清那清丽却憔悴不堪的脸庞。她目光空洞,怔怔地望着地上那块被白布包裹的连府牌匾。

树大招风,古训不假,人心却易变。

“清兰,取笔墨来。”女人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清兰忙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端来,轻轻放在桌上,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家娘子。

屋外风声未歇,暮色渐沉,雨势反而更急了。

“大娘子,雨太大了,今夜……就别跪了吧?”清兰小心翼翼地问。

白衣女子眼睫微颤,只是摇头。

这已是连大娘子断食的第三日。清兰心急如焚,目光频频望向紧闭的房门,双手紧绞。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小,风声稍歇,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开门!”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门板,“连灵依!”

门外叫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似乎还有另一人在劝:“大人,大娘子这几日心绪不佳,不如……先回吧?”

或许是被焦灼灼烧了理智,来人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门栓断裂,门板轰然倒下。

尘烟微散,只见连灵依仍蜷缩在床脚,失魂落魄,形销骨立。一身官服的出慕然立在门口,身形挺拔,急切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她。他几步冲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一抱之下,只觉怀中人儿又轻减了几分。

她垂着头,掩去眸底猩红的血丝,木然地任他抱着。

相顾,唯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双臂如铁箍,不肯松开分毫。连灵依想挣脱,却连一丝力气也无。心底一声叹息,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

“灵儿……”

出慕然喉头滚动,冷峻的眉眼间难得泄出一丝柔色。他抬手想抚上她如瀑的青丝,指尖未及触到,她却如受惊般猛地一缩,眼中射出怨毒的光。

这时,出慕然才惊觉她手中紧握着一支簪子。煞白的小脸上沁着冷汗,与眼角的泪水混在一起。他心疼地为她拭去泪痕。

她却沉默地将脸扭开,声音虚弱却清晰:

“我要同你和离……”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吐出这句,她又颓然下去。

“不……”她深吸一口气,眼中迸出决绝,“我要休了你!”

剧烈的咳嗽突然撕裂了寂静,出慕然心疼地拍抚她的背。他面上神情几不可察地挣扎着,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终化作一声叹息。

“你要休……便休吧。”他将她抱起,轻轻放回床上,掖好被角,指尖流连过她冰凉的脸颊,声音悲凉,“一切依你。只求你……顾念身子。”

话未竟,已被她打断。

“够了!我不想听。”连灵依垂眸,声音轻飘得仿佛不是出自她口,整个人虚脱般瘫软着。那语气并无苛责,却冰冷坚定,不容置喙。

出慕然喉结滚动,终究无言。

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祖父所赠的簪子。

片刻,她竟强撑着一口气,猛地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起身,踉跄走到桌边,自始至终未看身旁那人一眼。

“你我本就无情。你知当初娶我,不过是皇上制衡连家的一步棋。”她声音平淡无波,提笔蘸墨,字迹虚弱却清晰,“如今你权倾朝野,贵为首辅。连府失势,大厦倾颓。你走吧,另娶娇娥,再造新府,不必再倚仗……我这连家弃女了。”

笔落,朱砂印轻轻盖上。她拿起那张纸,看也未看,只朝出慕然的方向,轻飘飘一掷。休书如枯叶般飘落在地。她眼神掠过他,空洞无物,想离开这里。

“若真无情,方才你便可杀我!”出慕然猛地攥住她手腕,将她握着簪子的手狠狠抵在自己心口,目光如炬,直直逼视她毫无血色的脸,“为何不杀?!”

“我……”连灵依张口,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鲜血喷溅而出,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恶心得她阵阵作呕。

她抬眸,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盛着太多他读不懂的东西。随后,她缓缓阖上双眸,紧握簪子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

濒死之感,便是如此么?

意识仿佛溯流而上,回到了懵懂初开的年月。祖父牵着她的小手,漫步在白雪皑皑的梅山。朔风卷起细雪,落在他花白的鬓角。

“灵儿长大了,想做个怎样的女娘?”祖父的声音温和,混着雪落的簌簌声。

小小的连灵依没有回答,目光被雪地里一朵孤零零的白梅攫住。她弯腰,小心地拾起那点莹白。

时光倏忽流转。及笄那年,苑中紫藤如瀑垂落。她俯身,拾起一串坠地的花穗。

不远处,祖父与父亲立于石案旁。祖父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思,语重心长的话语里,尽是家族传承的沉甸甸。父亲垂首,神色凝重。

她走过去,将手中那串尚带晨露的紫藤,轻轻放入祖父掌心。老人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些许,温暖的大手抚过她的发顶。那时她已不算小了,却清晰地记得祖父那声悠长的叹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恍惚间,记忆深处又漾开另一片涟漪。是更早的春日,庭院里杏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母亲穿着素净的藕荷色衫子,坐在廊下绣一方帕子。阳光透过花枝,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投下温柔的碎影。

那时的母亲,面容虽有些苍白,却总带着一种沉静的暖意。

她跑过去,依偎在母亲膝边。母亲停下针线,指尖带着清苦的药香,轻轻拂过她的额发。

“灵儿,”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飘落的花瓣,“人活一世,如花开一季。绚烂也好,清寂也罢,莫要……坠入淤泥……”

母亲的目光望向庭院深处,那里供奉着连家历代祖先的祠堂,檐角沉默地指向天空。她的眼神悠远而疲惫,仿佛已看尽了命运冗长的伏线。年幼的连灵依懵懂,只记得母亲微凉的手指握住自己的小手,那力度带着一种无言的托付。

后来,母亲咳出的血染红了未绣完的帕子,那抹刺目的猩红,成了她记忆里母亲最后清晰的色彩。指尖触及的最后一缕暖意,便是母亲用尽力气塞给她的一小包晒干的杏花瓣。那香气,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苦……

还有那个总爱黏着她的小尾巴——亲妹连冉依。学人精一个!她做什么,冉依便跟着做什么,却也从不使坏,总爱屁颠屁颠凑上来讨好。

“大姐姐呢?”记忆里的小人儿一手举着一串冰糖葫芦,声音甜糯。

“大娘子在温书,二姑娘莫要……”

话音未落,小冉依已像只灵活的小雀儿钻了进去,拽住她的衣袖就往外拖:“大姐姐,别学啦!”那双圆溜溜的眼眸盛满恳求,楚楚可怜。

对上这样的眼神,连灵依的心便软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姐妹俩挽着手跑出门去,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还在昨日回响。

……那些暖色的光影骤然碎裂!

“是出慕然害死的夏卿,对不对?”连冉依冰冷质问如刀一般划在她心口。

“事到如今你还帮那窃居高位的外人说话!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她愤怒的嘶吼。

“姐姐……我不想活了。”最后一句,轻得像叹息。

白光闪过——妹妹连冉依苍白如纸、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她剧烈的头疼猛地撕裂了意识的帷幕!

就在黑暗即将吞噬一切之际,一道身影带着刺目的光,强硬地闯入了她沉沦的记忆深渊。

那束光里,她莫名地“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自己,和……抱着她的他。

她确然是死了。连灵依看着出慕然那双布满猩红的眼,看着他颤抖的双臂紧紧搂着自己冰冷的躯体。

可笑!她冷眼旁观他此刻的“悲痛”,只觉得荒谬至极。

可为何……心口这窒息的闷痛,又是为何?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个无言的幽灵。

忽然,出慕然浑身一震,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他眼中掠过一丝惊愕,随即竟化作奇异的释然。目光落在她素白衣裙上那抹刺目的鲜红,还有沾染了血污的脸颊。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尽温柔地擦拭她脸上的血迹,又徒劳地想抹去衣裙上的猩红,仿佛那污秽玷污了她的洁净。可越是擦拭,那红色越是洇开,如绝望的花,无声绽放。

他俯下身,气息微弱,贴着她的鬓角呢喃:“能……同你共赴黄泉……是我……至幸……”话音未落,一个轻如雪片的吻印上她冰凉的额头。接着,那紧拥的双臂终于失去了力量,缓缓滑落。他合上眼,气息断绝。

她垂眸,缓缓蹲下,凝视着他安详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冰冷的字句从她唇间逸出:“谁……要你陪我死……”

意识骤然抽离,仿佛沉入无底寒潭。冰冷刺骨的水包裹着她,挣扎是徒劳,只能在窒息的深水中沉浮。一句古老而缥缈的偈语,穿透水波,幽幽回荡: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说书先生阖眼,幽幽重复:“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怎么停了?快接着说啊!”台下茶客急不可耐。

先生倏然睁眼,惊堂木“啪!”地再响,嘴角勾起神秘弧度:

“各位别急,继续听我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