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王梅的脚步声惊动了她。石月亮抬起头,看到是王梅,脸上立刻漾开纯净喜悦的笑容,像一朵迎着阳光骤然盛开的白色小花。她小心地放下绣绷和针线,站起身。右腿的动作依旧有些不易察觉的迟滞,显然那次摔伤并未完全好利索。
“王警官!”她快步迎上来,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欢喜。她熟练地从一旁的饮水机上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王梅。
“别忙了,”王梅摆摆手,目光扫过那本摊开的书,“看这个呢?幼儿园那边应聘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石月亮的脸颊又悄悄地染上了一抹熟悉的、羞涩的红晕,如同最浅淡的胭脂。她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充满期待:“准备……准备好了!我把绣片都交去了……他们看了很喜欢!”她指了指桌上那幅几近完成的孔雀开屏,“这一个,园长说要挂在幼儿园的大厅里当彩蛋给小朋友们看……”她声音越说越小,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喜悦。
“好!好!”王梅由衷地替她高兴,连连点头。那个在河边的陋室里、在夜半油灯下、在滔滔洪水中倔强生长的微小梦想,终于要开花了。她的目光落到石月亮手腕上。那条编织着两颗小石子的红绳手链还在,只是明显老旧了些。
石月亮察觉到了王梅的目光,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那两粒冰凉的小石子。她抬起眼,纯净的眼神坦荡得像溪水,没有丝毫闪躲,嘴角甚至还挂着一点温软的弧度:“……是我阿弟……最小的那个弟弟……小学快毕业了……”她的声音很轻,“他第一次给我穿的石子……他说,让我带着,走到哪里都别忘了峡谷的山溪响……”
王梅的喉咙倏地哽了一下。峡谷的山溪响……那是怎样的声音?清冽?坚韧?像眼前这个姑娘一样?她说不清,只觉得一股温热的酸涩悄然漫过心间。原来那紧紧相依的两粒石子,从来就不是什么情意缠绵的盟誓,是扎在肩膀上的责任,是峡谷深处血脉的呼唤。
她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水,让微温的液体缓解那份突如其来的情绪。杯子放下时,她看到石月亮放在桌上的那本儿童心理学教材旁边,静静躺着一样东西——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袋子里那张被浸泡发花、字迹晕染得一塌糊涂的警官证硬卡,边缘还残留着没洗尽的、发黄的泥痕。
石月亮顺着王梅的目光看去,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了,慌忙伸手想去拿那个文件袋藏起来,像个被发现做错了事的孩子,声音带上了慌张:“不,不是我拿的!不是我……”她急急地解释,有些语无伦次,“……是……是隔壁李叔那天……那天从被冲到他门口的烂树枝堆里翻到的……硬卡还在……夹在枝杈里……他,他就捡着……以为是我的东西……送了过来……”她焦急地看着王梅,似乎想从那张平静的脸上寻找信任,“真、真的不是我拿的……我洗干净了……就是……怕烂掉了……想……想……”
“我知道。”王梅截断了她焦急的解释。声音平静得出奇。她伸出手,没有去拿那装着破卡的袋子,而是轻轻按在了石月亮因为慌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女孩的手背冰凉,指尖却传来细微的温热,如同一种无声的语言。那皮肤下的颤抖像电流一样传入王梅手心,微弱却清晰。“我知道的,月亮。”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蕴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然,“它在那泥巴河里漂了一圈又爬回案头,也算它的运道。”
外面天色尚早,霞光温柔地铺满了平安新村的道路。王梅走出明亮整洁的“月亮美发”,推着自行车慢慢沿着小区那条修整好的小路朝前走。新栽的小花苗在微湿的泥土里绽出点点嫩绿的惊喜。空气中有湿润的泥土气息。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新小区边缘,面前就是那条在夕阳下泛起碎金般波光的稗子地河。
水流不大,远不如暴雨那晚咆哮如雷的可怕模样,但河道边被洪水撕裂的那些残破伤口依旧狰狞在目,大片干涸结痂的黄泥裹着垃圾痕迹,丑陋地向人们展示着大自然狂暴后的颓唐残局。
王梅在河边站定。初夏的风裹着河水特有的微腥吹拂过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胸前口袋——那个位置微微鼓起,里面不是那张被泥水沤过的证件硬卡,而是暂时顶替它的上岗证明。真正的警官证补办手续繁琐漫长,她早已开始习惯这张临时证明的陪伴。
她的目光投向对面那片彻底变成废墟的平房区。几天前最后一次巡查时,那里只剩下半截在泥泞里倒塌的断墙。那堵墙——那间曾挂着“月亮理发店”简陋木牌、发生过争执、凝结过卑微梦想、最后又被洪水撕裂吞噬的小屋的断墙根下,几天前堆放的建筑垃圾里,竟挣扎着伸出了一小簇野花的新枝嫩叶,绿得那样不管不顾。
她恍惚看到河边那片阴影笼罩之处,一个瘦小却如同松柏般挺拔的身影。那身影立在阳光照不到的泥泞岸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头发被风吹拂。她的目光似乎也越过了滔滔河水,落在王梅身上,带着那种峡谷特有的澄静,如同穿透阴霾的月光。
阳光有些晃眼。王梅微微眯起眼睛,河水的碎金粼粼跳跃在她眼底,也在恍惚中映亮了对岸那个孑然的身影。河风打着旋儿,裹挟着岸边的泥沙气和水藻的微腥,钻进鼻腔。
王梅深吸了一口气。那味道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这条河从这片土地上流过千年万年,带走了多少像石月亮这样微弱的叹息和尘埃般的梦想?熟悉的是,那断壁残垣下滋生的新绿,和那山野般纯净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东西,能穿透千沟万壑,抵达她的心底。
她推着车缓缓离开了河岸。河对岸那抹恍惚的、属于过去的影子,在斜阳里悄然融进了河水漾起的金色涟漪里,最终化作天边一片宁静的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