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发梢卷着心事(3)

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枯萎的小花上,指尖在王梅的掌心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阿木,后来…就到我阿爸这里学手艺。”石月亮的声音飘忽起来,似乎正逆着时间的河流,重新回到那段封尘的日子,“两家商量过…要…”那两个字在她喉咙里艰难地滚了一下,终于轻得几乎听不见,“…结亲的。”

王梅的心被这声音里的空洞与痛楚刺得微微一缩。她安静地听着,紧握着石月亮的手没有一丝松动,身体微微前倾,那是倾听者最虔诚的姿态。她感到石月亮的指尖在不可控制地轻轻颤抖。

“那年…阿木要去当兵了。”石月亮吸了吸鼻子,破碎的声音里压抑着巨大悲伤,“他走的时候……就在村口那棵最老的核桃树下,说要我等…他说挣前途回来,就…”后面的话被喉头涌上的强烈哽噎彻底淹没,化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泪水重新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和石月亮深灰色的裤子上,晕开更深的颜色。

王梅的心随着那坠落的泪滴一同沉重起来。她默默地伸手,从旁边的小桌上够到那卷廉价的卫生纸,轻轻扯下几格,温柔地、带着点笨拙的怜惜,去擦拭石月亮不断涌出的泪水。她不敢开口打断,只是用眼神催促着那艰难流淌的回忆。

“没……没想到,”石月亮用力吞咽了一下,像是在对抗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我阿妈……前年突然病了,很重……是肝上的毛病,痛得打滚。”

时间轴向前拖动,画面被阴霾笼罩。

“家里…没钱。”石月亮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冰冷的绝望,“镇上县里都看了,借了一茬又一茬的债,像没底的洞。再借不到人情的,乡里乡亲…都怕了。”她空洞的眼神掠过王梅,像是重新目睹那个看不到尽头的寒冬,“我的书…念不下去了。求人进了镇上理发店做学徒,不要工钱都行,管饭就成。想着…想着学点糊口的手艺,攒一点是一点,早点回家在村里也开个这样的小店……总能凑点给我妈抓药。”

描述戛然而止。后面发生的事情,像沉重巨石压在胸口,让她透不过气。理发学徒的日子,油腻腻的热毛巾,洗不完的头发,烫手的大吹风机,洗头洗得指甲缝里都是皴裂的血丝……每一个细节都是被现实磨平的棱角。

“可…阿妈的病……”石月亮的肩膀再次难以抑制地抖动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就是不见好,痛得厉害,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都是黄的……我们……”

她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要关掉那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走投无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石虎。”

“石虎……”王梅的呼吸也紧了一下。她知道那个名字是压在石月亮心头的最深阴影。

石月亮睁开眼,瞳孔深处是一片死沉的、冰冷的恐惧,像淬了毒的冰凌:“他是我们那一片……没人敢招惹的老蛇。放印子钱,手下养着好几个泼皮。心比石头硬,手段比锥子还毒!”

那个凶神恶煞的形象几乎瞬间在王梅眼前具象化:一张横肉丛生的黝黑脸膛,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沟壑和蛮气,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到人味,只有攫取和暴戾。他身后,必定跟着那个眼神永远呆滞、流着涎水、力大如牛又不知轻重的傻儿子。

石月亮的手指在王梅掌中骤然蜷紧,冰冷得像铁条,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王梅的手背皮肤里,留下几个浅白的印痕,但王梅没有动,任由她抓紧这唯一的锚点。

“他……他看到了我,就站在他家院子里……”石月亮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他叼着卷得粗大的旱烟卷,眼睛像毒蛇一样,把我上上下下从脚到头看了个遍……看得我……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

回忆如同带刺的荆棘,扎进她的话语里:“他说,‘钱?那点小钱算个卵!还不够老子输一场马骨牌的!’然后……他突然嘿嘿笑起来,露出被烟熏得黄黑的大牙……‘丫头,这钱么,就当爷给你的见面礼。还不上?好说!’他凑近几步,一股浓烈的汗臭混合着旱烟呛人的味道猛地钻进来……‘给爷做儿媳妇!进了石家的门,你妈的病,以后都是爷兜着!’”

石月亮身体猛地一抽,剧烈地干呕了一下,仿佛又被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包裹。她的脸像金纸一样惨白,身体因为恐惧和恶心而瑟瑟发抖。那个被称作“爷”的恶霸和他的傻儿子形象带来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触手缠绕上来。

“王姐……那是武疯子!力大……不知轻重……曾经生生掰折过一个讨债人的手腕!”她的声音尖利如同裂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彻骨的绝望,“我怎么能……我就是死也……”她的声音在喉咙里破碎,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细微声响,无助而凄凉。

王梅感到她手上的骨头都被握得生疼,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那无边的绝望,透过石月亮的话语和身体的剧烈颤抖,汹涌地拍打在王梅心头。愤怒像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底滋滋作响。

“可是石虎不肯……他手下那几条狼狗……天天来我家坐门槛!”石月亮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被逼到悬崖绝境的疯狂和无助,“催命一样!砸锅摔盆,把我爸做了一半的柜子木头砸得稀巴烂!指着阿妈鼻子骂‘病痨鬼’‘累赘’!”回忆里的尖叫声刺得她蜷缩起来,眼泪奔流,沾湿了王梅的袖口,“我阿妈……被气得吐血!昏过去好几次……”她的话断了,只剩下汹涌的泪水和喉咙里撕裂的、无声的恸哭。

那些畜生!王梅胸中浊气翻涌,愤怒和酸楚交织绞紧心脏。那黑暗窒息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那天晚上……”石月亮忽然停住了泣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极度惊恐的神情。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焦距似乎穿透了王梅,落在了更遥远、更血腥的一个点上。

“阿木……他退伍回来那天……天黑得像个墨罐子……他突然就来了我家……”她的声音陡然变成了急促的气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像是下一秒就会崩断的游丝,“他……撞开院门……他身上!全是……”

她的瞳孔骤然缩紧到极致,身体无法控制地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双手猛地反抓住王梅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指节因为用尽全力而惨白一片,指甲几乎要嵌进王梅的皮肉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笼罩了她。窗外一阵冷风吹过,小店门顶的塑料布篷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血!好多好多的血!热乎乎的……糊了他半边头脸!连眼睛里都有……全是那黑红色的血!”石月亮发出濒死般的、几乎失声的尖叫,脸孔扭曲变形,那是彻底被无法形容的恐怖和血腥击垮的表情,仿佛那个瞬间地狱降临在身边。

王梅的心揪紧了,手腕被捏得剧痛也不敢动弹分毫,只是更紧地回握她,试图给予一点实在的支撑。那血淋淋的场景,光是想象,就让王梅脊背一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