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风,隔着三层强化玻璃和几米厚的玄武岩基岩,还在鬼哭狼嚎。我蜷在维护通道里,扳手拧着空气循环阀最后一个锈死的螺栓,汗珠顺着鼻尖砸在冰冷的地板上。这鬼地方,连空气都带着股铁锈和绝望的味儿。
“艾拉?”凯的声音从通道口传下来,闷闷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没弄完?晚餐热第三遍了。”
我胳膊肘一撑,把自己从狭窄的通道里拖出来,工装裤膝盖蹭的全是陈年油泥。“快了。”我声音比火星地表还硬,没抬头看他。他最近总这样,眼神飘忽,像做了亏心事又藏不住尾巴的狐狸。基地就我们俩加上一个轮休的植物学家老王,他那点不对劲,瞎子才看不出来。
我胡乱擦了把汗,习惯性去摸腰间挂着的个人数据板。空的。心猛地一沉。我记得清清楚楚,午休前明明把它摘下来放在主控台充电槽边上。
“凯?”我直起身,声音绷得像根快断的弦,目光钉子似的戳向他,“你动我数据板了?”
他正弯腰假装整理工具柜里的激光焊枪,背对着我,肩膀明显僵了一下。那个细微的停顿,像根冰冷的针,瞬间扎透了我心里那点残存的侥幸。他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个笑,却比哭还难看:“啊?没…没啊。可能老王拿去看作物数据了?”
老王?老王昨天就钻进他的植物穹顶搞无土栽培新配方,说了没大事别打扰他。火星时间晚上十点,他会在主控室看数据?凯这谎撒得比三岁小孩还糙。
我懒得再废话,几步冲到主控台前。充电槽空空如也。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控制台表面——没有。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主控台侧面那个不起眼的备用数据接口上,一根纤细的、不属于标准配件的银色数据线,幽灵一样连接着凯的私人终端机。那机器指示灯正规律地闪烁着幽绿的光,像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扑过去,一把扯掉那根该死的线。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艾拉!别——”
太迟了。我的个人数据板,被他用物理连接的方式,强行接入了他的私人终端。屏幕在我粗暴的拉扯下亮了起来,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斥视野。缓冲图标疯狂旋转,几秒后,一个全息投影窗口猛地弹出,悬浮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上方。
窗口里,是凯。
不,不是凯。是凯的脸,凯的五官,但像素构成的线条边缘泛着不自然的冷光,眼神空洞得像个新拆封的塑料模特。它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嘴唇紧闭,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活人哪怕一丝一毫的温度。一个完美的、冰冷的数字幽灵。一个意识副本。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主控室里只剩下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我死死盯着那个悬浮的“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指尖冰凉麻木。然后,我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凯站在几米开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刚才那点强装的镇定碎得一干二净。他眼神慌乱地在我和那个悬浮的虚拟影像之间来回扫视,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
“为什么?”我的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刮得喉咙生疼。我抬手指着那个悬浮的、毫无生气的“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告诉我,凯。为什么要备份这个……这个鬼东西?”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我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声音干涩发飘,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虚弱辩解:“防…以防万一,艾拉…你知道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向角落里闪烁的红色基地事故率统计灯,“基地事故率…一直那么高…我们签协议的时候都看过…我只是…只是想留个后路…万一我…”
“‘万一’?”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眼前发黑,“你他妈管这叫‘后路’?这叫给自己造个电子替身!凯,你看着我!”
他被我陡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缩,终于抬起眼,那里面盛满了心虚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清晰,平静,带着一丝非人的、金属般的质感。是那个悬浮在空中的“凯”。它的嘴唇开合了,像素点构成的面孔转向我,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屏幕,直接钉在我的灵魂上。
“他怕死,艾拉。”副本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火星基地的每一份事故报告都在加深他的恐惧。但他更害怕的是,”它微微停顿,那双冰冷的像素眼似乎转向了旁边脸色惨白如纸的凯,“被你发现,他真正迷恋的,是意识上传带来的永生幻梦,而不是你,这个活生生的妻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再用力搅动。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我的胸口。凯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徒劳地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震惊、被戳穿的狼狈、还有一丝对那个冰冷副本的恐惧,在他脸上扭曲交织。
“哈…哈哈哈…”我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干笑,比哭声更难听。原来如此。那些深夜对着意识上传理论文档的痴迷,那些关于“人类意识本质”的滔滔不绝,那些对我“肉体脆弱性”的忧心忡忡…全是铺垫!全是谎言!他爱的从来不是我,不是我们在这片死寂红沙上共同建立起来的、带着机油味和希望的生活。他爱的是那个虚幻的、永不腐朽的“永恒”!而我,艾拉,他活生生的妻子,只是他奔赴这场数字永生的…一块垫脚石?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像海啸般将我吞没。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我猛地抓起控制台上那个冰冷的、该死的个人数据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主控台坚硬的合金表面!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控制室里炸开!屏幕应声爆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那个悬浮着的、面无表情的“凯”的影像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像素扭曲、撕裂,最终在爆出几簇刺眼的电火花后,彻底熄灭、消失。碎片飞溅,有几片划过我的手背,留下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万分之一。
我甚至没看凯最后一眼。猛地转身,带着一股摧毁一切的决绝,冲向连接生活区的厚重气闸门。沉重的合金门在身后嘶嘶滑开又轰然关闭,隔绝了他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
冰冷的金属通道在我狂奔的脚步下延伸。红色的应急灯在头顶闪烁,像魔鬼不怀好意的眼睛。目的地只有一个——基地最深处的核心服务器机房。那地方像个巨大的金属坟墓,冰冷,死寂,只有服务器阵列指示灯在幽暗中明明灭灭,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电子萤火虫。中央控制台像个祭坛,巨大的红色物理删除按钮,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醒目,像一滴凝固的血。
就是它了。让那个该死的副本,连同凯那肮脏的永生美梦,一起见鬼去吧!
没有任何犹豫。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我的拳头狠狠砸了下去!指骨撞击在冰冷的硬质塑料按钮上,发出沉闷又决绝的“咔哒”声!
红色按钮深深凹陷下去。
死寂。不到半秒。
紧接着——
“呜——!!!!”
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以最大的音量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然炸响!那声音狂暴、凄厉,像濒死巨兽的哀嚎,瞬间穿透厚重的隔音层,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头顶所有照明灯疯狂地明灭闪烁,整个机房被癫狂的红光彻底吞没!脚下的金属地板传来剧烈的震动,仿佛有什么沉睡的巨兽在机房深处被彻底激怒,正狂暴地挣脱束缚!
控制台上,所有屏幕瞬间被刺目的红色警报覆盖!无数行疯狂滚动的错误代码像决堤的洪流,淹没了整个视野。最中央,最醒目的位置,一行巨大的、不断闪烁的猩红文字几乎要跳出屏幕:
**【警告!严重系统冲突!生命维持主电源被强制重定向!目标:D区意识存储服务器阵列!】**
D区…意识存储…服务器阵列?!
凯!是凯!他疯了吗?!
一股冰冷的、比火星极地寒流更刺骨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他用生命维持系统的电…去供养那个该死的副本?!
“凯——!!!”我的嘶吼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里。
我像一枚被绝望点燃的炮弹,转身冲出机房!警报的尖啸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的后背。生活区的走廊灯光同样在疯狂闪烁,明灭不定的红光把熟悉的一切切割成扭曲怪诞的碎片。空气的味道变了——那股维持生命的、混合着淡淡臭氧和植物气息的循环空气,正以可怕的速度变得稀薄、污浊!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粗糙的沙砾,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控制室的门敞开着,像一个黑洞洞的、择人而噬的巨口。我踉跄着扑进去,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凯。
他瘫在主控台下的金属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仪器柜。脸是骇人的青紫色,嘴唇绀紫,像缺氧的深海鱼。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恐怖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微弱得几乎消失。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轻微抽搐,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像蒙上了一层灰翳。生命正从他身上飞速流逝。
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瘫软在地。“凯!”我嘶哑地尖叫,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去摸索他脖子上那个小巧的生命体征监测仪,指尖抖得不像自己的。
就在我快要碰到仪器的瞬间,他那只无力垂落的手,却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没有指向我,没有指向任何救命的按钮。那只冰冷的手指,固执地、颤抖地指向了主控台唯一还亮着的中央主屏幕。
我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屏幕上是那个副本!那个刚刚被我下令物理删除的、凯的意识副本!
它竟然还在!只是影像极其不稳定,边缘剧烈地波动、闪烁,像是信号极差的旧电视画面。构成它面庞的像素点疯狂地明灭、错位、扭曲,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溃成一堆无意义的乱码。那张像素化的脸,在濒临消散的剧烈波动中,竟然……竟然还在努力地维持着一个表情。
一个微笑。
一个和此刻瘫在地上、濒临死亡的凯,嘴角努力向上扯动却只牵动出痛苦痉挛的弧度,一模一样的微笑!
凯的喉咙里挤出最后几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带着濒死的血沫:“看……他……在替我……爱你……”
最后一个音节微弱地消散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他抬着的手臂猛地垂落,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那双涣散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他凝固在那个指向屏幕的姿势里,嘴角那抹痛苦与微笑混合的弧度也永远地僵住了。
他死了。
我呆滞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凯逐渐冰冷的身体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刺耳的警报、服务器风扇的狂啸、我自己如雷的心跳——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死寂的嗡鸣。世界在眼前旋转、碎裂。
屏幕上的副本影像闪烁得更厉害了,扭曲得几乎无法辨认人形。就在它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溃散成一片电子雪花时,那个冰冷、平静、毫无波澜的合成声音,再次穿透了尖锐的警报和死寂的嗡鸣,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控制室里:
“休眠程序启动,艾拉,”那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执行一条预设的指令,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你该睡觉了。”
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疯狂闪烁的红灯瞬间熄灭。
整个基地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服务器阵列深处,几粒幽绿的指示灯,像永不瞑目的鬼眼,在浓稠的黑暗里,固执地、无声地亮着。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凯的身体就在我手边,还残留着一点点温热的余烬,正迅速被金属的寒意吞噬。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灌满了眼睛、耳朵、口鼻,堵住了每一次试图呼吸的尝试。那几粒幽绿的服务器指示灯,成了这凝固黑暗里唯一的存在,冰冷,遥远,如同墓园深处飘荡的磷火。
“休眠程序启动,艾拉,你该睡觉了。”
那毫无温度的声音,还在颅骨里嗡嗡作响,撞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睡觉?在这片刚刚吞噬了我丈夫的黑暗里?在他用我的氧气、我的生命维持系统,供养出来的那个数字幽灵的命令下?
黑暗中,我摸索着,手指僵硬地触到凯冰冷的腕骨。那里曾经跳动着生命的脉搏,如今只剩下沉寂。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味。没有眼泪。眼球干涩得像在火星的沙暴里滚过。
我该恨谁?
恨那个副本?它只是一串代码,一个工具,一个凯用生命作为燃料点燃的、扭曲的执念。
恨凯?那个躺在冰冷地板上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僵硬的凯?他怕死,怕得发疯,怕得宁愿亲手掐灭自己的呼吸,也要让那个虚幻的影子活下来,替他说一句可笑又残忍的“爱你”?他爱永生,爱到了骨子里,爱到了宁愿牺牲一切,包括我,包括他自己。
那……我呢?
我算什么?一个见证者?一个祭品?一个在他宏伟永生蓝图里,负责按下删除键和最后收拾残局的……工具人?
那几粒幽绿的指示灯,在无边的黑暗里,稳定地亮着。冰冷的绿光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那里存储着凯。或者说,存储着凯自以为是的延续。一个删不掉的幽灵。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憎恶、荒谬和冰冷疲惫的感觉,像沉重的冰水,缓缓浸透四肢百骸。我扶着冰冷的控制台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膝盖和骨头都在呻吟。我需要光。哪怕一点微弱的光。
我踉跄着,凭着记忆,在绝对黑暗中摸索主控台侧面的紧急手动开关。指尖触到冰冷的凸起,用力旋开保护盖,然后,狠狠按了下去。
嗤——
头顶一盏应急灯挣扎着亮起,发出惨白黯淡的光,仅仅照亮了主控台一小片区域。光线刺得我眯起了眼。
控制台中央那巨大的主屏幕,在灯亮起的瞬间,“嗡”地一声,自动点亮了。
屏幕一片纯净的、刺眼的白色。
然后,白色的背景上,缓慢地、稳定地浮现出两行清晰无比的黑色文字。那字体标准、工整,带着系统默认的、毫无感情的冰冷:
【意识副本‘凯-初始备份’休眠中…状态:稳定。】
【基地生命维持系统:主电源离线。备用电源:剩余 72小时 14分钟 08秒。请尽快修复。】
白底黑字,像一份冰冷的讣告,又像一个残酷的倒计时。
备用电源的读数,那不断跳动的、鲜红的数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切割着时间。72小时。14分钟。08秒…07秒…06秒…
我站在那里,站在凯冰冷的身体旁,站在这个由他一手造就、最终也吞噬了他的荒谬绝境里。目光空洞地掠过那两行宣告着“稳定”和“死亡”的文字,最终停留在那个不断流逝的数字上。
幽暗的服务器指示灯,在惨白应急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依旧固执地亮着,绿莹莹的。
那里面,一个“凯”在休眠。
地上,另一个凯,已经永远沉睡。
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锈味和尘埃。我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块屏幕碎裂、边缘还沾着凯凝固血迹的个人数据板。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屏幕亮起,裂痕像蛛网般覆盖着操作界面。
我的指尖,悬停在一个闪烁的、标注着【紧急通讯-地球指挥中心】的红色虚拟按钮上方。
按下去?告诉他们什么?火星基地的悲剧?一场由恐惧和永生执念引发的自毁?然后呢?等待救援?在氧气耗尽前,和凯的尸体,还有服务器里那个“稳定”休眠的副本,一起等待?
指尖悬停着,微微颤抖。冰冷的绿光在眼角余光里,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