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阳洒在荣国府朱漆大门上,映出一片金红。
陈安生的轿辇缓缓停在荣国府朱漆大门前时,秋日的阳光正斜斜地映在门楣上“敕造荣国府”的金字匾额上。
轿帘掀起的那一刻,他微微眯起眼,恍惚间仿佛看见半年前那个衣衫褴褛的自己,正跪在角门外等着主子们赏口剩饭。
“林公子到——”
林管家洪亮的唱名声惊散了幻影。
陈安生整了整衣冠,缓步下轿。
他身上这件雨过天青色杭绸直裰,是陈阁老特意命苏州绣娘赶制的,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身后跟着四个穿戴齐整的小厮,捧着书箱行李,都是陈府精心挑选的伶俐人。
“老奴给林公子请安。”林管家带着一众仆役规规矩矩地行礼,“老太太、老爷都在荣禧堂候着呢。”
陈安生颔首还礼,目光扫过门前两尊石狮子,当初他常常蹲在这里等宝玉下学。
如今物是人非,石狮依旧,看门的小厮却已认不出这位贵客就是昔日的同伴。
穿过仪门时,他听见身后有小丫头窃窃私语:
“这位林公子好生气派,听说还是陈阁老亲自引荐的...”
“嘘,小声些。你没瞧见连老太太都亲自出迎?”
陈安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半年前他捧着茶盘走过这条甬道时,这些丫头何曾正眼瞧过他一眼?
如今他锦衣华服地回来,倒成了她们口中的“气派公子”。
转过影壁,远远就看见贾母带着众人站在荣禧堂前的台阶上。
老太太满头银发在秋阳下闪闪发亮,身旁的贾政一脸肃穆。更后面站着三春姊妹和宝玉,而那道素白的身影——
黛玉站在人群边缘,秋风拂动她月白色的裙裾,像一枝随时要乘风归去的白梅。
这一刻,恍如隔世。
半年前,他还是那个只能从角门进出、见了主子就要低头避让的小厮;
如今,却由林管家亲自引着,堂堂正正从荣国府正门而入。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得他眼眶微热。
他的视线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贾母慈祥的笑容,贾政严肃的神情,王熙凤精明的目光...
最后,定格在那抹素白的身影上。
贾母与贾政站在最前,身后跟着贾琏、王熙凤等一众长辈,再往后便是宝玉、探春等小辈。
而黛玉,就站在人群之中。
四目相对的刹那,陈安生心头微动。
许多时日不见,她清减了许多,一袭素色衣裙衬得她越发清冷出尘。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作复杂的情绪,似是疑惑,又似是某种难以言明的触动。
宝玉站在黛玉身侧,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这位“林公子”眉眼含笑,气度不凡,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酸涩。
但当他仔细端详那张面容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突然涌上心头。
恍惚间,他想起半年前宁荣街那场大火
——火光冲天中,传闻烧死了茶房一个小厮,也带走了那个曾陪他谈诗论画、在梨香院共赏《西厢记》的伴读陈安生。
记忆中的画面纷至沓来:那个小厮为他挡过泼来的热茶,在雨夜里给他送过伞,甚至在学堂代他挨过板子...
宝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扇骨,指节发白。
“宝二爷?”袭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宝玉猛地回神,却发现那位林公子正看向自己,目光深邃如潭水。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陈安生惯常的眼神,温和中带着几分狡黠,就像从前替他打掩护时那样。
“这位是府上的宝二爷吧?”林长生拱手一礼,声音清润如玉,“久闻二爷才情不凡,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声音...这语调...
宝玉怔在原地。
半年前那个雨夜,陈安生为他送伞时说的“二爷仔细脚下”,与此刻的声线竟有七分相似。
他张了张嘴,却见黛玉突然上前半步,衣袖擦过他的手臂,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
“堂哥远道而来,想必累了。”黛玉的声音很轻,却让两个男人同时转头,“老太太,不如先请客人进府歇息?”
她的目光在林长生脸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移开。
那眼神太过复杂,连最懂她的紫鹃都看不明白。
贾母笑着点头,众人簇拥着往荣禧堂走去。
宝玉落在最后,看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恍惚间竟觉得那人走路的姿态都与记忆中的小厮重叠在一起。
“二爷怎么了?”麝月小声问道。
宝玉摇摇头,目光却无法从林长生身上移开。
他忽然想起陈安生离开前夜说过的话:“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二爷就当我是回家去了。”
如今,这个人...
是回家了吗?
“这位便是林姑爷的族侄吧?”贾母笑着上前,细细打量着陈安生,“果然一表人才。”
陈安生恭敬行礼:“晚辈林长生,见过老太太。”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与半年前那个低声下气的小厮判若两人。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林公子”。
她面上堆着热络的笑,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林公子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她笑着上前,手中的帕子不经意间拂过陈安生的袖口,“连我们府上的哥儿都比下去了。”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头一跳,这杭绸的质地,分明是上个月才从南边运来的新料子,连宝玉都还没裁衣裳。
更让她心惊的是,当这位林公子转身时,那微微低头的姿态,竟像极了当初那个为她跑腿办事的伶俐小厮。
只可惜那个伶俐的小厮陈安生死在了宁荣街的那场大火里。
贾母笑着招手,将三春姊妹唤至跟前:“这是你们林表哥,往后都在园子里住着,你们姊妹们要多照应。”
迎春温婉地福了一礼,垂眸时却忍不住多看了陈安生几眼
——这位表哥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莫名让她想起那年帮她捡风筝的小厮,只是那人眉眼没这般英挺。
探春目光如炬,行礼时已将来客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当陈安生袖口露出一截青玉扳指时,她瞳孔微缩,这分明是扬州盐商孝敬官老爷的款式,怎会出现在一个赶考书生手上?
惜春年纪最小,却最是敏锐。
她躲在姐姐们身后,盯着陈安生腰间晃动的荷包出神,那藕荷色底子上的缠枝纹,与黛玉前日绣的帕子竟是同个花样。
“宝丫头,快来见过林表哥。”王夫人招呼道。
薛宝钗款款而来,石榴裙摆纹丝不动。
她行礼时闻到陈安生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心中微动,这香料金贵,连薛家都只舍得在年节时用。
再看这位表哥与黛玉对视时微妙的神情,她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黛玉站在最远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当陈安生望向她时,她忽然别过脸去,假装对窗外的竹子产生了兴趣。
只是那微微发红的耳尖,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林表哥可会下棋?”探春突然问道,“我们姐妹正缺个对手呢。”
陈安生嘴角微扬:“略知一二。不过...”他目光扫过黛玉的背影,“听说府上棋艺最精的要数林表妹。”
黛玉肩头一颤,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
那帕角绣着的“长生”二字,正巧落在陈安生脚边。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宝玉突然冲上前:“我想起来了!你是...”
话到嘴边又猛地刹住,因为陈安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与半年前梨香院里,替他遮掩摔碎琉璃盏时一模一样。
王熙凤适时地插进来:“宝兄弟这是怎么了?见着表哥高兴糊涂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安生,“横竖往后日子长着呢,有什么话慢慢说。”
薛宝钗将一切尽收眼底,悄悄退到阴影处。
她注意到陈安生拾起帕子时,指尖在“长生”二字上停留了片刻,那珍而重之的模样,哪像是初次见面的表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