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琼林试锋

临渊城的烟雨被抛在身后,巍峨的帝都汴梁,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初夏的骄阳下展露出它无与伦比的威严与繁华。朱雀大街宽阔笔直,可容九驾并行,两侧商铺鳞次栉比,人流如织,喧嚣鼎沸之声直冲云霄,尽显天朝上国的气度。

化名“严正”的谢炎铮,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极为挺括的鸦青色细布儒衫,腰间依旧束着那条略显陈旧的赤金丝线腰带,行走在通往皇城的人流中。他手持那柄带着一道细微裂痕的乌木折扇,步履沉稳,神情平静,与周围那些或激动雀跃、或紧张得面色发白的举子们形成鲜明对比。五年流离,边关烽火,江南烟雨,早已将他的心志锤炼得如同古井深潭,波澜不惊。

今日,是大梁天圣十二年,殿试放榜、新科进士入宫觐见、聆听圣训之日。琼林宴,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巅峰荣光。

巍峨的宣德门缓缓开启,身着明光铠的禁军持戟肃立,目光如电。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前列的进士们,身着崭新的进士服,屏息凝神,穿过深深的宫门甬道,步入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城禁地。阳光被高大的宫墙切割,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集英殿内,金砖墁地,盘龙柱耸立,御座高踞于丹陛之上。大梁天子萧景琰,着明黄色常服,土性厚重,面容端肃,眼神深邃如海,端坐其上。两侧是宰执重臣、皇子亲王,个个气度不凡,目光如炬,审视着下方这群帝国未来的栋梁。

谢炎铮位列探花(第三名),站在队伍前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丹陛之上以及两侧那一道道或审视、或好奇、或隐含算计的目光。其中一道目光,尤其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他微微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那道目光的主人——坐在皇帝左下首首位的一位年轻亲王(约三十许,身着华贵的紫棠色亲王蟒袍,金冠束发,面容俊朗却透着一股矜贵与疏离)。正是当今天子胞弟,权势煊赫的宁王——萧景桓。

萧景桓的目光在谢炎铮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他那身与周围光鲜格格不入的朴素鸦青儒衫和腰间的赤金腰带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随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礼毕。皇帝萧景琰的声音沉稳而富有穿透力,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

“尔等寒窗苦读,今登天子堂。治国安邦,非唯文章锦绣。朕有一问:今北境虽安,然狄戎狼子野心未泯;江南富庶,然商贾逐利,人心浮动;吏治承平,然积弊犹存。当此之时,何者为治国之急务?何者为安民之根本?尔等可畅所欲言。”

殿试策问,正式开始!

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新科进士们或凝眉苦思,或胸有成竹。状元郎率先出列,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修德怀远”、“礼乐教化”之重,辞藻华丽,气势磅礴,引得几位老臣频频颔首。榜眼则侧重“整饬吏治”、“严明赏罚”,言辞恳切,条理清晰。

轮到探花谢炎铮。

他缓步出列,对着丹陛之上的皇帝躬身一礼,姿态从容不迫。鸦青色的身影在满殿朱紫中显得格外沉静,如同喧嚣激流中的一块磐石。

“臣,严正,谨对陛下圣问。”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金石质感,“治国之急务,首在‘实’。安民之根本,首在‘衡’。”

此言一出,殿内微有骚动。如此直白、朴素的论点,与前面两位的宏论相比,显得有些“寒酸”。萧景桓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谢炎铮无视周遭反应,继续道:

“北境狄戎,其患在‘利’。彼辈逐水草而居,苦寒之地,所求者无非盐铁布帛。昔年武帝开边市,以茶盐易马匹,边陲宁靖数十年。今若重开互市,严控禁物,辅以精兵屯守要害,则狼烟可熄于未燃。空谈修德怀远,而无实利羁縻,无异于画饼充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几位主管财政和边防的重臣,继续道:

“江南商贾,其弊在‘乱’。商者,互通有无,本为生民之福。然若律法松弛,则豪强盘剥,小民困顿;若苛捐杂税,则商旅裹足,百业凋敝。当务之急,非抑商,而在立规。厘定税则,严惩奸商,保护良贾,疏通漕运,使货畅其流,利归万民,此‘衡’之道也。”

最后,他谈及吏治:

“吏治积弊,其根在‘察’。贪墨如韭,割而复生。空言整饬,不如明察。臣闻陛下已设‘登闻鼓院’,许民直诉。此善政也!然州县阻隔,小民畏官,冤屈难达天听。莫若令御史、按察使,微服暗访,不唯听其言,更观其行,验其政绩于田亩仓廪、市井口碑之间。赏罚分明,则吏治自清。”

他的策论,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道德说教,句句紧扣“实”与“衡”二字,从边防、商业到吏治,分析鞭辟入里,提出的对策皆立足现实,切实可行,如同用最朴素的工具,凿开浮华的表象,直指核心。尤其对江南商事的见解,隐隐触动了皇帝的心事——近年来江南税赋波动、几起商贾引发的民变,正是他心头的隐忧。

皇帝萧景琰原本端坐的身躯微微前倾,深邃的目光在谢炎铮身上停留了许久。他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说话时,左手一直虚按在右胸偏下的位置,靠近肩胛旧伤,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不适,但眼神却始终清明坚定,毫无闪烁。

“好一个‘实’与‘衡’!”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激赏,“探花郎严正,见识不凡,务实可行,深得朕心!点为探花,实至名归!”

“陛下圣明!”殿内群臣齐声附和,看向谢炎铮的目光已大为不同。

唯有宁王萧景桓,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看向谢炎铮的目光中,那份探究已悄然转为一丝冰冷的警惕(木火忌水土)。这个衣着朴素、言语锋锐的探花郎,尤其是他对江南商事的洞察,让他感到了某种潜在的不安。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谢炎铮躬身谢恩,面色依旧平静。他能感受到萧景桓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后背。但他心中无惧,只有一片澄澈的冰寒。他深知,踏入这琼林宴,便意味着正式踏入了大梁权力漩涡的中心。那枚紧贴胸口的赤金指环,在鸦青色的儒衫下,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琼林宴上,觥筹交错,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谢炎铮却只浅尝辄止,目光沉静地观察着这满殿的朱紫公卿,如同一个冷静的弈者,在无声的棋盘上,落下了第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