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顾过去

“塞纳”号——埃里斯特·戈蒂埃私人拥有的、宛如海上宫殿的钢铁巨兽——缓缓停靠在巴黎喧闹的码头。舷梯放下,埃里斯特的身影出现在顶端。他身姿挺拔,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风衣在微凉的河风中衣袂轻扬,内里的白衬衫领口挺括,深色贝雷帽下,卷曲的发梢不经意地拂过棱角分明的额角。古铜色的皮肤昭示着异域的风霜,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疲惫。

他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河水的腥气、煤烟、货物腐烂以及人群汗味的巴黎空气瞬间涌入肺腑。他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掠过他英俊却冷硬的面庞。“呵,”一声轻哼几乎是从鼻腔里挤出,“还是这股味道……这座贪婪、伪善、吞噬着梦想与纯真的城市……”阔别经年,巴黎于他,不再是童年的地狱那么简单,它更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符号,象征着所有他不愿触碰的伤痛根源。然而,正是这伤痛的核心,如同磁石般将他从万里之外硬生生拽了回来。

心湖深处,涟漪从未停歇,此刻更是翻涌成狂澜。玛格丽特。这个名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又像黑暗尽头唯一微弱的光。她在哪里?她过得好吗?这无尽的疑问和蚀骨的愧疚,如同附骨之疽,伴随他度过了无数个殖民地酷热的白昼与孤寂的寒夜,支撑着他从泥泞中爬起,在血与火的丛林里搏杀出这身价七十万法郎的“荣光”。如今,他终于站在了这片土地上,不是为了征服它的繁华,而是为了寻找他童年唯一的守护神,也是被他无知背叛、亲手推入更深渊的至亲——他的二姐姐,玛格丽特·戈蒂埃。

摒弃了招摇的马车,埃里斯特选择步行。他循着记忆深处那条模糊而泥泞的轨迹,走向巴黎郊外那个承载了他所有不堪回首过往的破败村庄。每一步都沉重异常,仿佛踏在时光的荆棘上。道路两旁熟悉的田野景象,像一把把钥匙,无情地打开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匣子。

经过一片刚翻过土的农田时,那潮湿泥土的气息瞬间将他拉回某个遥远的午后。阳光毒辣,年幼的他笨拙地跟在大人后面,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沉重的农具压垮。动作稍一迟缓,身后便传来母亲那如同被激怒的母狮般的咆哮:“懒骨头!磨蹭什么!想挨饿吗?!”那尖锐刻薄的声音,至今仍能刺穿他的耳膜。回家后的景象更是清晰得令人窒息:昏暗的灶间,母亲扭曲的面容,呼啸而下的扫帚柄或藤条,每一次抽打都带着绝望的泄愤。皮肉的痛楚,混合着恐惧的泪水,几乎是他童年记忆的底色。

然而,在那片无边的黑暗中,总有一道单薄的身影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用自己尚未长成的脊背为他抵挡狂风暴雨。“别打埃里斯特!他还小!”玛格丽特倔强的哭喊,她因疼痛而颤抖却死死护住他的双臂,那温热而急促的呼吸喷在他颈窝的感觉……这些碎片般的温暖记忆,是那段地狱岁月里唯一救赎的光。此刻,它们汹涌回潮,让埃里斯特坚硬的心房一阵刺痛,脚步也下意识地停顿了片刻。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继续前行。

他的出现,如同一颗耀眼的陨石坠入沉寂的池塘。村庄里,正在劳作或闲谈的女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这个高大英俊、衣着不凡却带着一身冷冽异域气息的陌生男子。窃窃私语在风中飘散,少女们的脸颊染上羞涩的红晕。然而,埃里斯特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目光穿透了人群,穿透了时光,牢牢锁定在不远处那栋仿佛被岁月遗忘、依旧破败低矮的农舍上——他童年噩梦的巢穴。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埃里斯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黑色的风衣下摆划出凌厉的弧线。那扇斑驳的木门,那歪斜的窗棂,那爬满枯藤的墙壁……一切都与他逃离时别无二致,仿佛时间在这里彻底凝固,唯一改变的,只是里面囚禁的灵魂。他走到门前,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门板。就在这时,一个稚嫩、带着好奇的声音怯生生地从旁边响起:

“先生……您是谁呀?为什么来我们家?”

埃里斯特动作一滞,循声望去。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正站在屋角的阴影里,睁着一双清澈却带着一丝怯懦的大眼睛望着他。那眉眼间依稀的熟悉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他。他的侄女……他大姐的孩子。

未等他回应,屋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一个体态丰腴、面容尚存几分风韵的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口——正是他的大姐。当她浑浊的目光聚焦在埃里斯特脸上时,时间仿佛瞬间冻结了。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扶着门框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眼睛里,除了震惊,更多的是如同见鬼般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你……”她喉咙发紧,声音像是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断断续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还没……没有死……死吗?你……你回来……是为了什么?”那恐惧如此赤裸,如此真实,几乎取悦了埃里斯特心中那深埋的、扭曲的恨意。他嘴角缓缓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冰冷而毫无温度的、近乎残酷的笑容。

“看到我还活着,让你很失望?”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刮过大姐的耳膜。

这笑容和声音让大姐更加慌乱,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身体微微发抖,眼神惊恐地在他和小女孩之间逡巡,仿佛在寻找庇护或评估威胁。

埃里斯特不再看她,反而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他收敛了脸上的寒意,尽管眼底的冰层并未融化,但语气却刻意放得温和了些,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命令:“过来。”

小女孩犹豫地看了看母亲惨白的脸,又看了看眼前这个高大陌生却似乎并无恶意的叔叔,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埃里斯特伸出手,宽大、带着薄茧和些许旧伤痕的手掌,轻轻落在女孩柔软的发顶,动作显得有些生疏的温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玛……玛丽。”女孩小声回答。

“几岁了?”

“七岁。”

“上学了吗?”

女孩摇摇头,眼神里有一丝懵懂的失落。

他问着这些家常,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寻常的邻里寒暄。然而,这看似温和的对话,以及他对女儿表现出的、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兴趣”,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大姐紧绷的神经上。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焦躁不安,却又不敢上前打断。

终于,埃里斯特觉得冷落得够了。他停止了与玛丽的对话,缓缓抬起头,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他大姐的脸上。空气瞬间凝固。

“玛格丽特,”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去哪里了?”

大姐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个名字烫到了。她慌乱地摇头,眼神躲闪,声音干涩:“不……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很多年前就……就离开了……”

埃里斯特沉默地审视着她,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谎言。大姐被他看得几乎窒息,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突然一把将还站在埃里斯特身边的玛丽用力拽回自己身后,用身体死死护住,仿佛女儿是抵御恶魔的最后盾牌。然后,她抬起头,脸上交织着恐惧、哀求,还有一丝迟来的、廉价的悔意,语无伦次地对着埃里斯特急促说道:

“埃里斯特!听着!我……我知道!我知道小时候……那些事……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软弱!我愚蠢!我帮着妈妈……伤害了你和玛格丽特……我对不起你们!真的对不起!我每天都在后悔……求求你!无论你多么恨我!无论你想怎么报复我!我都认!是我活该!但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哭腔,手指死死抓住身后女儿的肩膀,“求求你!放过玛丽!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只要你答应不伤害她……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给你跪下都行!”

她作势要往下跪,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够了!”埃里斯特厉声打断她,那声音里的厌恶和暴戾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大姐瞬间僵住,下跪的动作也凝固在半途。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帮着母亲将鞭子落在他和玛格丽特身上的“姐姐”,看着她此刻为了自己女儿流露出的、他从未享受过的、近乎癫狂的“母爱”,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无尽悲凉和尖锐讽刺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你现在知道关爱孩子了?!”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投下压迫性的阴影,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当初的我和玛格丽特呢?!我们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时候,你在哪里?!玛格丽特用身体替我挡鞭子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那时怎么不知道我们也是需要保护的孩子?!正是因为你的懦弱!你的助纣为虐!我和玛格丽特的童年才会变成炼狱!她才……”他硬生生截住了后面的话,关于玛格丽特可能遭遇的一切,他不敢想,更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那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几乎要冲破他冷酷的外壳。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得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大姐被他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搂着女儿,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眼泪无声地顺着她惊惧的面庞滑落。

埃里斯特深深地、带着无尽厌恶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狼狈和恐惧刻进脑子里。他不再废话,猛地伸手,不是推,而是像拂开一件肮脏碍事的垃圾般,毫不留情地将挡在门口的大姐拨开。大姐踉跄着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痛呼。

他没有再看她,径直走到被母亲紧紧护在身后、吓得小脸煞白的玛丽面前。他蹲下身,高大的身影瞬间矮了下来,与女孩平视。那双惯于审视合同、洞悉阴谋的锐利眼眸,此刻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近乎悲悯的柔和。他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本精致的支票簿和一支金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撕下那张墨迹未干的支票,将它轻轻放进玛丽小小的、不知所措的手心里。支票上那一长串的零——200,000法郎——足以彻底改变这个乡下女孩的命运。

“拿着它,玛丽。”埃里斯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不是给你母亲的。是给你的。把它收好,去找一个信得过的、最好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保管。用它去读书,去学你想学的东西,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用它,让你的人生,过得好一点。”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女孩懵懂的眼睛,“永远不要……活成你母亲曾经的样子。”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那对母女一眼。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风衣领口,动作优雅而冰冷。转身离开前,他侧过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精准地射向还瘫软在门边、惊恐万状的大姐,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记住我的话。这笔钱,是玛丽一个人的。如果让我知道,它有一分一毫没有用在她的未来上……或者,你敢打它的主意……”他微微眯起眼睛,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来自殖民地弱肉强食世界里的残酷与狠厉,让大姐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你会后悔活到今天。”

话音落下,埃里斯特不再停留。他迈开长腿,黑色的身影决绝地融入了通往村外的、尘土飞扬的小路,将那座饱含着无尽痛苦、尖叫与泪水的破败农舍,连同里面那个他血脉相连却恨入骨髓的女人,以及那个或许能拥有不同未来的小女孩,彻底抛在了身后。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而冷硬,如同他此刻归乡寻亲,却依旧无处安放的灵魂。他此行的目标,只剩下一个: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