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贵被冰冷的手铐带走,留下的震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厂区久久回荡。愤怒、后怕、对阿宁的同情,最终都化为对廖酷的敬佩。那个沉默寡言、埋头在维修区电路板前的年轻人,一夜之间成了工友口中“敢捅破天的英雄”。
走在厂区的水泥路上,无形的目光织成一张网。装配车间的工人们,无论熟识与否,眼神里都多了份热切和友善。湖北大姐老远就亮开嗓门:“小廖!好样的!给咱工人长脸!”四川小伙路过时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没说话,但那力道里的赞许不言而喻。连包装部那些平时没什么交情的女工,看他的眼神也带着亮晶晶的好奇和钦佩。
维修区更是成了“圣地”。小江和老赵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廖酷的荣光也镀在了他们身上。送下来的故障机仿佛都沾了喜气,小江拍着胸脯:“酷哥你放心修!疑难杂症有我们兜底!你这双手金贵,别累着!”老赵则把珍藏的维修笔记一股脑塞给廖酷,花白的头发下眼神烁烁:“小廖,好好学!你这本事,窝在厂里屈才!以后准有大出息!”
刘小芳的变化最是微妙。车间巡视时,她的脚步在维修区前总会多停留几秒。目光掠过廖酷专注的侧脸,不再有往日的躲闪和复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带着重量感的审视。偶尔视线交汇,她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唇角似乎想牵起一个弧度,最终却只是抿得更紧。那眼神像在掂量一块璞玉的价值,又像在确认某种无声的契约。公事公办的口吻下,分配任务时若有似无的关照——把相对容易或能快速体现他“神技”的虚焊机优先排给他——成了她表达认可的方式。
这份迟来的、带着工厂特有粗糙感的温暖,悄然融化着廖酷心底那层因贫穷和卑微冻结了二十年的坚冰。他依旧沉默,但拧动螺丝刀的手指似乎多了份沉稳,测量电压时眼神更加专注。金属感知的运用越发精妙,精神力消耗的控制也日趋圆熟。他能精准定位一块巴掌大电源板上最细微的虚焊点,精神力消耗却比最初探查整个设备外壳还要低。这份举重若轻的从容,更坐实了他“天赋异禀”的名声。
更让他意外和安心的,是阿宁的变化。
怨念结晶的凝聚,如同一次淬炼与剥离。角落里悬浮的阿宁,身影淡得如同晨曦薄雾中的一缕轻烟,几近透明。那股曾经令人骨髓发寒的怨毒彻底消散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新生的纯净与茫然。空洞的眼神里,沉淀下的是对廖酷深深的依赖与孺慕,如同初生的雏鸟认定了唯一的庇护者。那股刺骨的寒意也收敛了许多,变成一种恒定的、微凉的陪伴。
而阿宁最大的价值,在廖酷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显现出来——她成了一道无形的“预警屏障”。
厂区设备轰鸣,人声嘈杂,维修工作琐碎而高压。一个疏忽,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这天下午,廖酷刚修复一台变频器,准备装回外壳。旁边工作台上,小江正用热风枪对付一块贴片密集的显卡,高温气流发出尖锐的嘶鸣。廖酷拿起外壳螺丝,正要拧紧。
突然,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寒意拂过他的后颈!如同冰凉的指尖轻轻一点!
是阿宁的意念波动!带着明确的警示方向!
廖酷动作瞬间顿住!感官强化瞬间激活!目光如电扫向寒意指向——小江工作台上,热风枪喷口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指甲盖大小的贴片电容,在高温气流的持续冲击下,表面的封装塑料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微微鼓起、变色!
要爆!
“江师傅!左上角!那个0805的电容!”廖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小江正全神贯注对着主芯片吹,闻言下意识地将热风枪口猛地一偏!几乎就在同时!
啪!
一声轻微的、如同米粒爆开般的脆响!
那个被廖酷指出的贴片电容瞬间炸裂!细小的碎片和一股焦糊的青烟冒起!位置离主芯片的焊盘仅毫厘之差!若非廖酷提醒及时,高温碎片和短路电流极可能瞬间摧毁昂贵的核心芯片!
“卧槽!”小江吓得手一抖,热风枪差点脱手,额头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后怕地看着那个炸裂的电容残骸,又猛地看向廖酷,眼神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感激和难以置信,“酷哥!神了!你怎么知道的?!我压根没看那边!”
廖酷只是淡淡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反光,看到有点鼓。”他无法解释阿宁的存在,只能归功于自己日益精进的“眼力”。小江和老赵对视一眼,除了竖起大拇指,再无他言。廖酷的“观察力”在维修组已近乎神话。
类似的情景不断上演。
廖酷刚拿起万用表表笔,准备测量一块未知板子的电压点,阿宁的寒意会提前拂过他的手背。他立刻警觉,仔细一看,板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电解电容顶部防爆纹已微微隆起,随时可能漏液短路!贸然测量可能导致事故。
他在仓库货架高处寻找替换的继电器型号,刚想伸手去够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阿宁的警示寒意会提前笼罩那盒子。他定睛细看,盒子下方的货架横梁早已锈蚀变形,承受着巨大重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旦受力不均,整排货架都可能倾倒!
甚至有一次,他去设备部仓库领新焊锡丝。管理员老张正唾沫横飞地跟人吹牛,随手把一个刚拆封的、印着外文的大卷焊锡丝扔在满是油污的台面上。廖酷刚要去拿,阿宁的寒意再次袭来,比前几次都要清晰!他立刻停手,强化视觉下,敏锐地捕捉到焊锡丝塑料卷芯侧壁上,一个极其微小的、不符合正品包装的激光防伪码异常!他借口型号不对,要求更换另一卷。后来私下打听才知道,那批“进口”焊锡丝是陈永贵在位时采购的劣质替代品,熔点异常,虚焊率奇高,差点坑了半个维修组!
零失误。
零事故。
零返工争议。
廖酷的名字,在维修报告和车间生产日志上,逐渐与“高效”、“精准”、“可靠”划上了等号。这份近乎完美的表现,在阿宁无声的护航和自身技能的飞速提升下,成为他新身份最稳固的基石。刘小芳看他的目光中,那份沉静的审视里,欣赏的比重正悄然增加。
廖酷第一次感到,生活似乎有了某种可以触摸的“安稳”。工作有了价值感和成就感,工友的认同带来了归属感,阿宁的净化与守护提供了独特的安全感。他甚至开始幻想,或许……可以就这样下去?在这轰鸣的工厂里,做一个技术精湛、受人尊敬的维修工?那该死的系统,能不能看在他“表现良好”的份上,暂时放过他?
这个念头如同初春的嫩芽,刚刚在心田里冒头——
嗡!
脑海深处,那个如同跗骨之疽的绿色界面,毫无征兆地、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强硬,骤然弹出!冰冷、僵硬、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如同催命的丧钟,直接在他的意识核心炸响:
【检测到宿主心态趋于稳定,生存压力阈值降低…】
【警告:安逸是进化的坟墓!危机感缺失将导致宿主潜能开发停滞!】
【强制激活新任务模块…>>>】
【新任务生成中…>>>】
【生成完毕!】
【任务名称:甜蜜的陷阱】
【任务描述:于本周五晚19:00整,邀请装配二线线长刘小芳共进晚餐。地点:厂区南门外‘遇见’西餐厅。餐间必须完成以下指定互动:
1.亲手为刘小芳切好牛排(需切成1.5cm见方小块)。
2.在餐厅播放第三首背景音乐时,向刘小芳敬酒(饮料),并说出指定台词:“今晚的月光,不及你眼中光彩的万分之一。”
3.晚餐结束前,将系统提供的“同心结”饰品(虚拟物品,仅宿主可见)亲手为刘小芳戴上(佩戴位置:左手手腕)。
【任务时限:19:00 - 21:00(超时即视为失败)】
【失败惩罚:随机剥夺一项已获得技能(金属感知/感官强化),并强制公开宿主部分隐私记忆片段(内容随机)。】
【任务奖励:生存点数+30,魅力徽章(微弱异性吸引力提升)x1】
【提示:仆从“阿宁”可提供微弱情绪感知辅助(需消耗宿主精神力)。】
廖酷正拿着精密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米粒大小的贴片电容焊回主板。系统提示音如同惊雷般在脑中炸开的瞬间,他手指猛地一抖!
嗤!
滚烫的烙铁头精准地戳在了旁边一条纤细如发的信号走线上!瞬间冒起一股刺鼻的青烟!走线表面的绝缘漆被烫穿,铜箔暴露出来!
“滋啦——!”
主板上一颗LED指示灯猛地爆出一团刺眼的火花,随即彻底熄灭!一股焦糊味迅速弥漫开来!
“靠!短路了!”旁边的小江惊叫一声,猛地跳开!
廖酷脸色煞白,手僵在半空,镊子上夹着的电容“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冰冷任务描述中每一个荒诞到令人发指的字眼在疯狂旋转!
邀请刘小芳?西餐厅?切牛排?说肉麻台词?戴虚拟“同心结”?!
失败惩罚——剥夺技能?!公开隐私记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戏耍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他刚刚筑起的“安稳”堤坝!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那该死的系统玩弄于股掌之间!刚刚获得的一点平静和尊严,在系统眼中,不过是需要立刻被打破的“安逸”!
“酷哥?酷哥你没事吧?”小江看着廖酷惨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手,以为他是被短路吓到了,赶紧安慰,“没事没事!就烧了颗灯!板子没大碍!换根飞线就行!别紧张!”
廖酷猛地回过神,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恐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手滑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拿起万用表,检查短路点,但指尖冰凉,动作僵硬。刘小芳那张清冷中带着一丝柔和的脸庞,此刻在任务描述的映衬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他窒息的陷阱!
拒绝?不可能!那“公开隐私记忆”的惩罚,比死更可怕!谁知道系统会公开什么?是他在山村贫瘠的童年?是打工时受过的屈辱?还是……他脑海中那些关于系统的、绝不能为人所知的恐怖秘密?
执行?怎么执行?!他和刘小芳的关系,刚刚从极致的尴尬和后来的“英雄光环”中,勉强走向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距离感的“正常”工作关系。突然邀请她去西餐厅?还要完成那些肉麻到脚趾抠地的指定动作?!刘小芳会怎么想?把他当成得寸进尺的登徒子?还是精神不正常的变态?!
这任务,根本就是个裹着糖衣的毒药!甜蜜的陷阱!系统就是要撕碎他刚刚获得的平静,把他再次拖入荒诞与恐惧的漩涡!
接下来的两天,廖酷如同走在钢丝上。维修时,他强迫自己全神贯注,金属感知开到最大,精神力高度集中,以近乎自虐的精准完成每一台机器的修复,零失误的记录被他死死攥住,仿佛这是对抗系统恶意唯一的盾牌。但只要稍一松懈,那冰冷的任务提示就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带来窒息般的压力。
周五下午,临近下班。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周末将至的浮躁。廖酷修复完最后一台显示器,刚关掉热风枪,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刘小芳停在了维修区工作台前。她今天穿着合身的浅灰色工装,长发在脑后挽了个利落的髻,露出光洁的脖颈,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多了些柔和。
“廖酷,”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少了几分公式化,“这批返修机处理得很及时,辛苦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廖酷沾着松香的手指上,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你……最近好像压力很大?脸色不太好。维修组这边,如果任务太重,我可以协调……”
她的关心很含蓄,带着线长式的分寸感。但这份难得的主动关怀,在此刻的廖酷听来,却如同催命的符咒!邀请的话堵在喉咙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时间!19:00!只剩下不到三小时!
巨大的压力让廖酷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阿宁那几乎透明的身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波动传来,带着一丝……鼓励?还有对刘小芳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善意气息的……认可?
“没……没事,线长,我能应付。”廖酷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目光避开刘小芳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工装领口第二颗纽扣,语速快得像在背诵课文:
“刘线长!今晚……今晚你有空吗?厂区南门外新开了家‘遇见’西餐厅……听说……听说牛排不错……我……我想请你吃个饭!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空气瞬间凝固了。
维修区的嘈杂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小江拿着电烙铁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老赵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八卦的光芒!连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工人都瞬间石化!
刘小芳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如此直白的邀请。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清冷的脸上,那点柔和的线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颈!如同瞬间涂抹了最鲜艳的胭脂!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廖酷那张写满紧张、尴尬和视死如归的脸。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廖酷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麻。他甚至能“感觉”到阿宁在旁边传递过来的微弱意念:紧张……期待……还有一丝对刘小芳此刻剧烈情绪波动的茫然感知。
就在廖酷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尴尬和沉默压垮,准备落荒而逃时——
刘小芳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呛到了一般。她飞快地移开视线,目光慌乱地扫过工作台上散乱的零件,又飘向天花板,最终落回自己紧紧攥着记录板的、指节发白的手指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拒绝,但喉咙里只发出一点含糊的气音。脸上的红晕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鲜艳欲滴。
几秒钟的死寂后,一个极低、极快、带着明显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颤音的回答,如同蚊蚋般响起:
“……好……好的。几点?”
成了!
廖酷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如同坠入冰窟的寒意!陷阱的门,已经推开!他必须走进去!
“七点!南门外!‘遇见’西餐厅!”廖酷的声音依旧干涩紧绷。
刘小芳没有看他,只是胡乱地点了下头,几乎是用抢的速度,一把抓过旁边小江刚签好字的维修单,转身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维修区!那纤细的背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卧槽!酷哥!牛逼啊!”小江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跳起来,用力拍着廖酷的后背,“不声不响,直接拿下冷面线长!西餐厅!烛光晚餐!兄弟我服了!”
“年轻人,有魄力!”老赵也摸着下巴,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周围的工友更是炸开了锅,各种起哄声、口哨声、羡慕嫉妒恨的议论声瞬间淹没了维修区。
廖酷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挤不出半分笑容。小江的拍打,工友的起哄,此刻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脑海中那冰冷的倒计时,如同丧钟般清晰无比地敲响,提醒着他即将踏入的、名为“甜蜜陷阱”的修罗场。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角落。阿宁那近乎透明的身影静静悬浮着,空洞的眼神似乎“看”着他,传递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担忧。
廖酷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工厂浑浊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机油和焊锡的味道,此刻却让他感到一丝虚假的熟悉感。
他睁开眼,眼神深处,那点因短暂安稳而萌生的嫩芽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冰封的河面下,更加汹涌、更加孤注一掷的暗流。
陷阱已布好,他别无选择,只能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