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燎原火种

“反经叛道?”李轩迎着皇太极那足以洞穿金石的目光,嘴角竟扯出一丝近乎疯癫的弧度。手腕上的铁链因他身体的紧绷而哗啦作响,声音在死寂的瓮城上空显得格外刺耳。“大汗!这煌煌大明,早已是经崩道丧!庙堂之上,衮衮诸公,结党营私,视国法纲常如蔽履!地方州县,豪强胥吏,鱼肉百姓,敲骨吸髓,视黎民如草芥!此等‘经’‘道’,护的是朱门酒肉臭,保的是士绅万世权!何曾护过那米脂城外易子而食的饥民?何曾护过这山海关下引颈待戮的百姓?!”

他猛地抬手,铁链直指高台下黑压压跪伏的人群,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撕裂伪装的狠厉:

“大汗!您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蝼蚁!他们不懂什么经义大道,他们只求一口活命的食,一件御寒的衣,一方不被随意屠戮的立锥之地!您若给他们活路,给他们公平,给他们一个看得见的‘明天’!他们便会用血肉为您筑城,用汗水为您开田!您若只给他们屠刀和枷锁……”李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冰冷,“今日山海关悬着的头颅,他日便是插遍中原的烽火!米脂的惊雷,必将化为焚天的烈焰!此非反经叛道,此乃……顺天应人,再造乾坤!”

“再造乾坤”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皇太极的心头!他玄色貂裘下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估量,而是一种被触及灵魂深处的震撼与……一种近乎贪婪的灼热!他仿佛看到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通往那个至高宝座的捷径!不是靠单纯的武力征服,而是用最暴烈的方式,去点燃底层那积压了数百年的冲天怨气,去撕裂那看似坚固的士绅特权壁垒!用“活命”和“公平”作为撬棍,撬动整个汉地的人心!

“放肆!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大汗,此獠断不可留!”多尔衮再也按捺不住,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直指李轩!“请大汗下令,立斩此獠!”

“请大汗立斩此獠!”阿济格、岳托等悍将齐声怒吼,杀气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而来!

高台之上,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范文程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紧张地看着皇太极。台下跪伏的百姓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嘴巴,连呜咽声都不敢发出。

皇太极缓缓抬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沉稳有力。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却如同无形的铁闸,瞬间扼住了多尔衮等人即将喷发的杀意和咆哮。整个瓮城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刀,收起来。”皇太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千里的威严。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多尔衮,依旧牢牢锁定在李轩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审视,有难以言喻的兴奋,更有一丝深藏的忌惮。

多尔衮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在皇太极那无声的威压之下,终究还是不甘地将弯刀狠狠插回刀鞘,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死死瞪着李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杀机。

皇太极不再理会身后的骚动,他向前踱了一步,走到高台边缘,玄色貂裘在寒风中微微拂动。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最后一次深深刺入李轩的眼底:

“李轩。你告诉本汗。这‘米脂策’,这‘乡绅一体纳粮当差’……你敢写?敢署名?敢让本汗……昭告天下?!”

这是最后的考验!是投名状,更是绝命书!一旦署名昭告,他李轩的名字,将彻底与“乱臣贼子”、“千古罪人”划上等号!再无回头之路!

李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高台下,孙传庭那颗不屈的头颅在风中微微晃动,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注视着他。大明?士绅?崇祯?周延儒?一张张或昏聩、或贪婪、或麻木的脸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归德城外饥民绝望的眼神,山海关下百姓死寂的灰败……最终,定格在“米脂”那两个字上!

一股混杂着悲怆、决绝和破釜沉舟般疯狂的火焰,在他胸腔中轰然点燃!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恐惧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的平静:

“有何不敢?笔墨何在?!”

“取笔墨!”皇太极的声音斩钉截铁!

一张更大的、铺着洁白宣纸的矮几被迅速抬上高台。上等的松烟墨在端砚中化开,散发出浓郁的苦香。一支紫毫笔被恭敬地呈到李轩面前。

寒风呼啸。无数道目光聚焦。李轩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步走上高台。铁链拖过冰冷的石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无视多尔衮等人择人而噬的目光,无视范文程眼中的复杂,无视台下百姓茫然的注视。他走到矮几前,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灌入肺腑。

提笔!饱蘸浓墨!

手腕上冰冷的铁链限制了动作,但他下笔却异常沉稳、迅疾!一个个力透纸背、如同刀凿斧刻般的字迹在雪白的宣纸上飞快呈现!不再是之前的草稿,而是系统、精炼、极具煽动性和操作性的纲领!

《米脂策·活民八条》

一、废丁税,行摊丁入亩。田亩多寡为征,贫者无役,富者难逃!

二、革特权,令乡绅一体纳粮当差。士绅优免,自此烟消!

三、兴水利,以工代赈。集流民之力,修陂塘沟渠,活田亩万顷!

四、设屯堡,保境安民。择险筑垒,聚民屯垦,兵民一体,守望相扶!

五、均田亩(限新垦),抑兼并。新垦之地,按丁授田,永禁豪强巧取豪夺!

六、开边贸,活商通市。设榷场,减商税,引四方货殖,活一地生民!

七、简讼狱,除积弊。设申明亭,乡老共议,速决小讼,勿使吏胥为奸!

八、设义学,启民智。择通文墨者,授蒙童识字算数,明事理,知是非!

八条纲要,条条如刀,刀刀砍向士绅特权和旧有秩序!最后,李轩手腕悬停,深吸一口气,在那惊世骇俗的标题之下,重重落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李轩!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那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雪白的宣纸上,也烫在了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心头!

“好!好一个《米脂策》!好一个李轩!”皇太极猛地爆发出洪亮的笑声!那笑声穿透寒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与激赏!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目光灼灼地扫过那力透纸背的八条,眼中精光爆射!

“范文程!”

“臣在!”范文程立刻躬身。

“将此《米脂策》,连同李轩署名,即刻誊抄百份!以八百里加急,飞递我大金治下辽阳、沈阳、广宁等重镇,交予留守议政大臣!命其详加研议,择其可行者,即刻于辽东试行!尤其是那‘摊丁入亩’、‘乡绅一体纳粮当差’!本汗要在辽东,先点起这把火!”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种开创历史的亢奋!

“嗻!”范文程双手接过那重若千钧的纸张,手心瞬间被汗水浸透。他知道,这份东西一旦发出,将在辽东乃至整个天下,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皇太极的目光再次投向李轩,那眼神已截然不同,充满了重视与……一种棋手找到关键棋子的兴奋:“李轩!献此奇策,功莫大焉!自即日起,授你‘巴克什’(学者、博士)之衔!赐此佩刀!”他解下腰间一柄装饰华贵、刀鞘镶嵌宝石的短刀,亲手递向李轩!

多尔衮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巴克什!虽非实权官职,却是极高的文誉尊称!更遑论大汗亲赐佩刀!此等殊荣,连他们这些贝勒都极少获得!

李轩看着递到眼前的华贵短刀,冰冷的刀鞘在阴沉天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平静地抬起带着铁链的双手,声音沙哑却清晰:“大汗,铁链未除,如何持刀?”

皇太极目光一凝,随即哈哈大笑:“是本汗疏忽!来人!除链!”

沉重的铁链被解开,哐当一声丢在地上。手腕上深紫色的淤痕和破皮处传来刺痛的轻松感。李轩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这才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柄象征地位与信任的短刀。入手沉重而冰冷。

“谢大汗。”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多少喜悦。

“至于你……”皇太极的目光扫向台下那黑压压跪伏、依旧在死亡阴影中瑟瑟发抖的山海关百姓,声音恢复了统帅的威严与一种刻意为之的“仁慈”:“念在李轩献策有功,尔等贱命,暂且寄下!即日起,编入役夫营!由李轩……李巴克什暂领!修复城防,转运粮草,戴罪立功!若有异动,或怠工不力……”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立斩不赦!悬首示众,与其督师同列!”

“谢大汗不杀之恩!谢李……李大人活命之恩!”短暂的死寂后,劫后余生的哭喊声、磕头声如同潮水般响起,无数道混杂着恐惧、麻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激目光投向高台上的李轩。

李轩握着那柄冰冷的短刀,站在高台之上,寒风卷动他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角。他俯视着下方叩拜的人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活命?暂时的罢了。他成了这群人名义上的管理者,也成了他们生死存亡的系铃人。这把刀,是权柄,更是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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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太医院偏殿。

浓烈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崇祯躺在龙榻上,脸色依旧灰败如纸,但胸口那微弱的起伏总算稳定了些。御医们围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施针、灌药,大气不敢出。

王承恩如同枯木般守在榻边,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帝的脸。额角的伤口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暖阁外间的混乱被强行压制下去,但一种更深的、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着整个乾清宫。

一个小太监如同鬼影般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凑到王承恩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速禀报:“老祖宗……周府那边……李邦华派出去的人,在通州码头……截住了!从其中一人贴身的油布包里……搜出了这个!”他颤抖着手,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水渍和汗渍的粗糙纸张塞到王承恩手中。

王承恩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他不动声色地退到角落阴影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飞快地展开那张纸。

粗糙的毛边纸上,是炭笔写就的、力透纸背的八个大字:

乡绅一体纳粮当差!

下方,是更小一些、却同样触目惊心的注释:

废士绅优免!按田亩征赋!按丁口服役!无论官绅!此乃收天下民心、断明廷根基之绝户计!速查李轩与建虏勾连之铁证!以此为刃,诛其心,绝其望!

没有署名,但那字迹的狠厉与内容的歹毒,直指周延儒!

“绝户计……绝户计……”王承恩捏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如同蚯蚓般凸起!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周延儒!他不仅要李轩死,还要用这李轩献给建虏的毒计,反过来作为诛杀李轩、并彻底污名化其一切作为的武器!更要借这“废绅特权”的由头,彻底搅乱朝局,清除异己!此计之毒,断子绝孙!

“好……好得很!”王承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如同夜枭。他将那张纸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捏成齑粉!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的杀机!

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崇祯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陛下?!”王承恩如同触电般猛地扑到榻前,所有的杀意瞬间化为极致的紧张与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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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关,新拨的营帐。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案头摆着热腾腾的饭菜,远比之前精致。那柄镶嵌宝石的短刀被李轩随意地放在案角,在灯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李轩独自坐在案前,却毫无食欲。手腕上的淤痕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他摊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米脂策献出去了,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必将掀起惊涛骇浪。但接下来呢?留在后金,做一个献上毒计的“巴克什”?看着这把火在辽东点燃,最终焚向中原?

帐帘轻响,范文程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李巴克什,大汗念你劳神,特赐参汤。”他态度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将参汤放在李轩案头。

“有劳范先生。”李轩放下笔。

范文程并未立刻离开,目光扫过李轩面前空白的纸张,似不经意地低声道:“李兄大才,献此石破天惊之策,大汗甚喜。辽东试行在即,此策若能成,活民百万,功在千秋。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此策太过刚猛,触动者甚众。辽东那些汉官、归附的士绅,乃至……军中一些与地方有勾连的将领,恐生龃龉。大汗虽雄才,推行亦需助力。李兄既为策主,不知……可有意亲赴辽东,主持此新政初行?一则显大汗信重,二则……也免得此策在推行中被人曲解阉割,失了本意。”

李轩心中冷笑。主持新政?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当靶子吧!更是皇太极将他牢牢绑在后金战车上的绳索!他若真去了辽东,成了新政的“旗帜”,那就彻底与大明、与天下士绅不死不休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端起参汤,轻轻吹了吹:“范先生所言甚是。此策初行,确需谨慎。然李某戴罪之身,骤登高位,恐难以服众。且……”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范文程,“策已献,纲要已明。如何推行,因地制宜,审时度势,此乃范先生等宰辅之才所长,非李某所长。李某所长,在‘破’,在点出那积弊之根,燎原之火种。至于如何‘立’,如何将这火种播撒开去,燃成熊熊之势……恐需另择深耕地方、熟知民情之干吏。李某……或许另有去处,能点起更大的火。”

“哦?”范文程眼中精光一闪,“更大的火?不知李兄所指何处?”

李轩放下参汤,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案头那柄冰冷的短刀刀鞘,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清晰:

“米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