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阳光惨白,泼洒在归德府城外坡地。空气焦灼,混杂着希望、贪婪与浓重不祥。坡地中央,新挖的土豆红薯堆成小山,黄澄澄、紫殷殷,在惨淡天光下闪着诡异诱人的光泽。这光泽如磁石,吸住黑压压人群的目光。衣衫褴褛的饥民围拢,眼神复杂——渴望、恐惧、猜疑。
“活命的粮啊!”有人啜泣前挤。
“妖物!朱老爷说了,吃了肠穿肚烂!”尖声反驳带着恐惧颤抖。
“李秀才说能吃!他当众啃了!”有人争辩。
“那是妖法!凡人吃了必遭天谴!”朱家混入的人声音拔高,刻毒煽动。
人群如沸粥涌动。恐惧瘟疫般蔓延。王老栓几人脸色煞白,死死护住“土疙瘩”。
嚣张铜锣声撕裂嘈杂。
“闪开!”朱全带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棍棒开路,蛮横犁开人群。棍棒挥向饥民,惨叫声怒骂声顿起。
朱仁富腆着肥肚,崭新赭色绸袍,在家丁簇拥下如移动肉山,踱到坡地中央。假笑扫过土堆,毒蛇般目光落到孤零零的李轩身上。
“李秀才,”朱仁富声音洪亮,充满施舍腔调,“听说你弄了稀罕物解民倒悬?朱某心系桑梓,特来瞧瞧这‘祥瑞’?”“祥瑞”二字咬得极重,满是嘲讽。
李轩青布旧袍,在庞大阴影下显得单薄。他平静看着朱仁富,眼神冰冷沉静。
“朱老爷有心。此物名土豆、红薯,海外寻常果腹之物。耐旱高产,灾年活命之需。”
“活命之需?”朱仁富夸张挑眉,肥肉抖动,“说得轻巧!你当众啃食无恙,怎知无毒?焉知不是你妖法诓骗愚民,收揽人心,图谋不轨?!”
他猛地转身,对人群振臂高呼,唾沫横飞:“乡亲们!莫被妖人蒙蔽!他弄来的东西长在地里见不得光!天下哪有这般好种高产的粮?分明邪祟!吃了轻则腹痛如绞,重则七窍流血,暴毙当场!”
人群哗然,恐惧浪潮高涨。不少人后退,眼神惊惧。
“报应?”李轩轻念,嘴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向前一步,目光越过朱仁富,直刺人群后方几个眼神闪烁的汉子。“朱老爷口口声声妖物天谴。李轩敢问,朱老爷可敢当着满城父老,亲自尝上一尝?若真是妖物,天罚立降朱身!若朱老爷无恙,不正证我清白,此物无毒?”
语惊四座!
“对!让朱老爷尝尝!”
“心系桑梓?尝一口啊!”
“尝一口!尝一口!”被压抑的饥民,点燃疯狂的希望与愤怒,吼声汇成排山倒海之浪,压向坡地中央!
朱仁富假笑僵住,如劣质白垩糊脸。冷汗瞬间浸湿里衣。他想起朱全安排的手段……混在给泥腿子的里面!眼前这堆是刚挖的!
“胡…胡闹!”朱仁富色厉内荏呵斥,“本老爷何等身份,岂能当众茹毛饮血吃这等粗鄙土物!”他想退,却被家丁堵住。
“老爷!”朱全人群中急使眼色——东西混好,不在此堆!
“不敢?”李轩声音陡然凌厉,如冰刀刮耳膜,“朱老爷慷慨陈词妖物天谴!此刻碰都不敢碰?莫非方才所言,皆是诓骗乡邻、构陷于我的虚妄之词?!”他猛挥手,指向土堆,声如惊雷:“还是说,朱老爷你心里有鬼?!知此物无毒,却早已暗中命人做了手脚,欲毒杀饥民,嫁祸于我,好遂你囤积居奇、侵吞田产、发这灾荒人命的滔天巨财?!”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人群彻底点燃!积压的愤怒火山爆发。
“黑心肠的!定是他搞鬼!”
“让他吃!朱仁富,你吃啊!”
“不吃就是心里有鬼!天杀的奸商!”石块土块雨点般砸向朱仁富和家丁!场面失控!
朱仁富魂飞魄散,肥躯筛糠般抖。“反了!刁民!”他徒劳挥舞手臂挡杂物,惊恐嘶吼,“朱全!快!快给老爷拿一个来!老爷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就吃给你们看!揭穿妖人谎言!”
混乱中,一家丁连滚爬扑到土堆边,胡乱抓起一个表皮带明显暗绿斑块、坑洼不平的土豆,塞到朱仁富手里。朱仁富看着这丑怪之物,闻着泥腥气,胃里翻江倒海。但背后是无数喷火的眼睛和逼近的愤怒人群,他别无选择。
“看…看好了!”朱仁富闭眼,心一横,张开大嘴,狠狠一口咬下!牙齿陷入生硬、泥腥的块茎。
汁液迸溅。他强忍着恶心,胡乱咀嚼几下,梗着脖子要咽下去……就在那生涩的碎块滑过喉咙的刹那——
“呃……嗬嗬……”朱仁富肥硕的身躯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瞬间惨白如纸!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粗短的脖子,眼珠暴突,像濒死的鱼。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
“噗——!”一大口混杂着未消化土豆碎屑的黄绿色秽物猛地从他口中喷出!紧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他像一口失控的破风箱,剧烈地抽搐着、呕吐着,身体痉挛着向后倒去。粘稠的白沫混着血丝,迅速从他嘴角涌出,糊满了整个下巴和前襟。浓烈的酸腐恶臭瞬间盖过了沉水香和泥土味。
“老……老爷!”朱全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去。
“天罚!真是天罚啊!”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惊呼,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快意。
朱仁富瘫倒在地,肥胖的身躯仍在无意识地抽搐,口鼻中不断涌出白沫和污物,眼神涣散,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李轩站在土堆旁,冷眼看着地上那团不断抽搐、污秽不堪的肉山。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惊骇欲绝的朱家家丁,扫过噤若寒蝉、继而爆发出更汹涌怒火的饥民,最后,定格在瘫软如泥的朱全身上。那眼神,冰冷、锐利,如同高高在上的判官。
“朱全!”李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威严,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你家老爷亲口所食之‘妖物’,正是你昨日奉他之命,暗中混入这批种薯里的毒物!那暗绿斑块,那坑洼不平,正是剧毒‘狼毒乌头’汁液浸泡所留!朱仁富欲毒杀饥民,嫁祸于我,天理昭昭,如今自食其果!此乃天罚!”
真相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坡地上炸开!短暂的寂静后,是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打死这黑心肝的奴才!”
“抄了朱家!给乡亲们讨活路!”
“李秀才说得对!是天罚!是报应!”愤怒的饥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朱家家丁脆弱的防线,无数双手伸向了瘫软在地的朱全和那些早已吓傻的家丁……
李轩不再看那血腥混乱的场面,他转向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的王老栓等人,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里正,立刻带人,持此‘天罚’铁证,查封朱府!抄没其囤积之粮,分与饥民!其田产屋契,悉数登记造册,待官府定夺!此獠伏诛,活命之种,再无阻碍!”
王老栓如梦初醒,看着地上朱仁富那已无声息的肥硕身躯,又看看李轩冰冷沉静的脸,一股寒意混合着敬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挺直佝偻的腰,嘶声吼道:“听见李秀才的话了吗?!跟我走!抄了朱家这狼窝!开仓放粮!”
坡地上,希望的火种,终于第一次,压倒了死亡的阴影,开始熊熊燃烧。而这火焰,是以一场血腥残酷的权谋斗争和天罚般的死亡作为祭品点燃的。归德府的天空,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