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的晨雾裹着酥油与墨香,李崇礼的通译馆隐在西街老槐树下。青石板门庭积着薄尘,铜铃随风轻摆,发出细碎的“叮当”声,似在诉说藏于暗处的故事。张议潮第三次叩响木门时,门缝里探出半张脸——李崇礼身着吐蕃制式锦袍,腰间却别着支汉沙家狼毫,见是他,眼中闪过微光,忙拱手:“张公子,里边请。”
通译馆内,案几上吐蕃文牒与汉文典籍堆得小山似的,墨香混着酥油味,在晨光里漫开。李崇礼引他入密室,墙上暗格露出半卷《毛诗》,边角微卷,墨迹却如刀锋般清晰。“昨日赞普宴上,云娘之事……”李崇礼声音压得极低,指节抚过《毛诗》残页,“吐蕃要在河西推行‘禁文令’,三日后清查典籍,尽数焚毁。这通译馆,怕是难逃一劫。”
张议潮望着他,想起坊间传言:李崇礼表面为吐蕃通译,常将汉文典籍藏于衣物,私下传阅。这人像条暗渠,默默输送文化养分,却因身份特殊,被汉人骂作“吐蕃鹰犬”。可此刻,他眼底的忧虑,分明是对文脉存续的执着。
“李公,可知‘禁文令’细节?”张议潮行叉手礼,目光扫过案头吐蕃文牒。李崇礼从袖中掏出份火漆密信,封口处还凝着暗红蜡渍:“这是赞普亲拟的令,要清查河西所有汉文典籍,十日为限,逾期焚尽。”他指尖发颤,“我虽能通译,可这文脉……断不得啊!”
密信展开,汉文与藏文对照,“禁服焚籍”四字如利刃劈来。张议潮想起云娘死时的《破阵》调,想起郑青崖断手护经,喉头发紧:“李公,可听闻莫高窟消息?”李崇礼点头,从暗格取出幅绢画——吐蕃兵闯入洞窟,唐装菩萨像被粗暴涂抹,改绘藏传佛像,墨色狰狞如恶鬼。
“河西文脉,已至生死关头。”张议潮攥紧密信,指节泛白,“李公,可愿助我传经藏典?”李崇礼望着墙上《毛诗》,忽而笑了,笑得眼尾发红:“张某,你可知我为何做通译?当年我阿爹是沙州学正,吐蕃破城那日,他把我藏在经卷堆里,说‘活着,把这些传下去’。这些年,我表面媚吐蕃,实则……”他从怀中掏出半块青铜虎符,与张议潮曾见的虎符纹路相合,“这是你祖父旧部信物,河西商路,我能联络。”
两人对坐密室,烛火在阴影里跳动。李崇礼详述吐蕃情报:赞普对河西汉民疑虑未消,会盟后欲抽调兵力东防回鹘,沙州城防守备空虚;边将悉诺罗恭禄与赞普离心,私囤粮草,暗流涌动。这些情报,似能为文脉传承与复国大业,撬开缺口。
次日,张议潮带密信往城郊破庙。地下学塾中,孩子们诵读《开成石经》的声音,撞碎晨雾。于阗公主整理经卷拓本,胡服上的唐花刺绣在日光里发亮:“张公子,吐蕃新令消息,我已从佛窟僧人口中听闻,莫高窟经卷,得尽快转移。”
王铁匠拍了拍打铁的锤子,疤痕脸绷得紧:“俺铁匠铺能打暗格木箱,把经卷藏铁器里,吐蕃兵查货,顶多当废铁!”张议潮取出密信,将李崇礼谋划说与众人,目光扫过围坐的面孔——于阗公主的坚韧、王铁匠的悍勇、孩子们的执着,像暗夜里的火种,让他心底燃起希望。
是夜,通译馆成藏典中枢。李崇礼周旋吐蕃权贵,以“整理赞普文牒”为由,将汉文典籍分批运入。张议潮与于阗公主在密室分类:《开成石经》拓本、《毛诗》残卷、云娘舞谱,皆小心藏入暗格木箱。王铁匠的徒弟们推着“铁器”车,趁夜色出城,车轴缠浸油布,消去响动。
第三日,吐蕃焚籍令推行。沙州城戒严,吐蕃兵挨家搜查。西街馄饨摊老摊主因藏《乐府诗集》残页,被拖到街边鞭打。李崇礼身着吐蕃锦袍,站在官署前宣读“焚籍令”,袖中却藏着半卷《论语》,墨香染透锦袍。
张议潮躲在通译馆密室,听着外头哭嚎与火焰声,指甲掐进掌心。李崇礼推门进来,锦袍沾着火星,怀里抱着烧焦的木箱:“还好……这批经卷已送出城,只是……”他打开木箱,半卷《礼记》残页被烟火熏黑,却仍辨得出郑青崖笔迹,“郑先生的经卷,保住半卷。”
两人沉默对坐,烛火映着烧焦的经卷。李崇礼忽又笑了,从怀中掏出新笔:“张公子,焚籍令越狠,百姓藏经越坚。我今日在官署,见个吐蕃小校,偷偷藏《千字文》给孩子启蒙……文脉,断不了。”
次日,张议潮在破庙学塾讲《毛诗》,窗外吐蕃兵皮靴声时远时近,孩子们读书声却如春雨竹笋,一节节冒头。李崇礼扮商人送来经卷拓本,胡服下藏着吐蕃布防图——文脉与复国,在暗夜里拧成绳。
七日后,藏典行动渐近尾声。张议潮与李崇礼在通译馆密室清点最后一批经卷,烛火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古老的传承图。忽听外头传来马蹄声,李崇礼脸色骤变,快步掀开暗格,将经卷往怀中塞:“是吐蕃赞普的卫队!他们…他们怀疑通译馆藏典!”
张议潮攥紧横刀,鲛鱼皮刀柄沁出冷汗。可李崇礼却突然转身,将怀中经卷抛向门口:“赞普大人明鉴!李某早发现汉人私藏典籍,特来献功!”吐蕃兵涌入密室,见地上散落的经卷,哄笑起来。张议潮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望着李崇礼——那个曾说“活着传经”的人,此刻正谄媚地为吐蕃兵指引暗格,锦袍上的唐纹,在火光里扭曲成丑态。
“李崇礼!你…你背叛河西!”张议潮怒喝,横刀出鞘。李崇礼却退到吐蕃兵身后,声音发颤:“张某,识时务者为俊杰。吐蕃势大,我…我只想活着。这些经卷,烧了便烧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望着墙上《毛诗》,眼角滚出泪,却很快被吐蕃兵的哄笑盖过。
吐蕃兵将经卷堆在庭院,燃起大火。张议潮被制住,眼睁睁看着《开成石经》拓本、云娘舞谱、郑青崖的残卷,在火中蜷缩、碳化。火焰映着李崇礼的脸,一半是谄媚,一半是痛苦,可那痛苦,终是被求生的欲望碾得粉碎。
暮色中,张议潮被吐蕃兵拖出通译馆。他回头望,老槐树投下的阴影里,通译馆已被火焰吞噬,那些藏典的日夜、李崇礼曾有的执着,都随火舌舔舐天空,化作灰烬。而李崇礼站在吐蕃兵中间,锦袍光鲜,却像具没了魂的空壳,任夜风卷着火星,落在他肩头。
回到宅邸,张议潮进了密室,将没送出城的经卷拓本藏入更深处。烛火昏黄,映着他脸上的灰与泪。他想起李崇礼袖中曾藏的《论语》,想起云娘死时的《破阵》调,突然明白——文脉传承的路上,有火种,也有灰烬;有执着的人,也有贪生的背叛。可只要河西百姓骨血里的魂还在,哪怕通译馆焚了、李崇礼叛了……
夜风掠过沙州城,吹散通译馆的烟火。牌匾高悬,依旧是通译馆,泛着冷光,它又哪里会在乎是唐姓还是胡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