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圆不了的生命

几日后,我看着卫庄和兰媚被警车带走扬起的尘土,突然觉得这座城市的风都带着一股温暖,只是这个城市依旧是个伤心地,再无留下来的必要。

意念起,虚影便穿透钢筋水泥,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

推开斑驳的木门时,月光正淌过妈妈霜白的鬓角,她蜷缩在我出嫁前的床上,把我的旧毛衣贴在脸上,喃喃自语:“圆圆,水又烧干了……”

爸爸坐在门槛上,对着泛黄的全家福发呆,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灰烬落了满身也浑然不觉。

韩旺依旧抱着破旧的积木,在墙角的阴影里反复叠着纸飞机,那些歪歪扭扭的机翼,和我出嫁前教他折的一模一样。

我想要拥抱他们,却只能看着虚影从亲人的身体里穿过。

妈妈突然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向虚空,浑浊的眼里泛起泪花:“是圆圆吗?”

我拼命点头,泪水却顺着不存在的脸颊滑落,在地板上蒸发成虚无的雾气。

原来即便沉冤昭雪,有些遗憾早已刻进生命的年轮,永远无法填补。

......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七月,七月的烈日把柏油路晒得发软。

七月十四我忌日的凌晨,露水还挂在草叶上,李青云的身影就出现在山道上。他怀里抱着白菊,手中拎着我最爱的鸡尾酒,脚步匆匆却又小心翼翼。

坟前的杂草还带着夜露的凉意,他却毫不在意地跪坐下去:

“韩圆,你看,现在我把朝霞带来了。”

他的声音哽咽,将鸡尾酒缓缓倒在坟头,粉色的液体浸润着新土:

“这一年,我总在想,如果当初勇敢一点……”

泪水砸在白菊上,花瓣轻轻颤动:

“你放心,我会常来看叔叔阿姨,还有韩旺……”

......

待李青云离去不久,爸妈也拎着祭品出门了。

妈妈的帆布鞋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她怀里抱着我最爱吃的糯米团子,每走一步,鬓角的白发就被风掀起几根。

爸爸背着竹篓,里面装着新采的野菊花,枯枝划破了他的手背,血珠渗出来,在黄色花瓣上晕开暗红的点。

“圆圆,我们来了。”

妈妈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锈迹般的沙哑,她颤抖着抚平坟头的杂草,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土:

“这一年,你在那边过得可好?”

爸爸默默点燃香烛,火苗在热浪里摇晃不定,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竹篓里的菊花疯狂的抖动。

韩旺站在远处的槐树下,手里攥着新折的纸飞机。

当妈妈把祭品摆到在坟前时,他突然冲过来,把纸飞机轻轻放在石碑上,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姐,飞……”

妈妈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滚烫的土地上,泪水砸在墓碑的“韩圆”二字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圈。

爸爸伸手想拉她起来,却先自己跌坐在坟旁。

两个老人就这么靠着墓碑,像两截被晒干的枯木。

“都怪我,没保护好你……”

爸爸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白发在风里乱成一团。

父母相互搀扶着起身,脚步蹒跚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妈妈三步一回头,浑浊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的墓碑,泪水在皱纹里蜿蜒成河。

爸爸佝偻的背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烧到一半的香。他们离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只留下坟前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

......

我独自漂浮在坟头,看着被泪水浸湿的泥土,看着李青云留下的白菊在风中轻轻摇晃。

风掠过墓碑,带起一阵呜咽,仿佛是我无声的抽泣。

我多想追上去,再看一眼父母布满沧桑的脸,多想抱抱永远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弟弟,可一切都是无能无力,因为今天的某一刻我将会在人世间永远消失,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割着我的心。

我知道永远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黑白无常随时会来将我带走,可我怎能甘心?怎能放心?父母的余生该如何度过?韩旺又该由谁来守护?这份牵挂与不舍,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束缚,让我在这即将消散的时刻痛不欲生。

子夜后蛙声此起彼伏,黑白无常还是出现了,黑无常锁链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生死簿早有定数,莫要执迷。”

我死死扒着坟头的石碑,虚无的双膝跪倒:

“求你们看看他们!我妈妈整夜攥着安眠药瓶,爸爸背驼的快站不起了,韩旺连穿衣服都学不会……”

白无常的哭丧棒重重杵地,震落满树枯叶:

“因果循环,岂容更改?”

黑无常铁链缠上我虚影的刹那,剧痛如潮水般涌来。

我用意念最后回望灯火昏黄的老屋,妈妈依旧抱着我的穿过旧衣喃喃细语,爸爸颤抖着点烟,依旧望着堂屋里的全家福发呆,韩旺呆滞的手中依旧来回折叠纸飞机。

不甘的嘶吼卡在喉间,化作虚无的叹息:

“我命由天,不由我!”

原来即便真相大白,活着的人依旧在地狱里沉浮。

黄泉路上,魂魄融合的剧痛中,我听见白无常幽幽一叹:

“执念太深,来世恐难圆满。”

我却在混沌中扯出一抹苦笑:

“若圆满是眼睁睁看着至亲坠入深渊,那这残缺的轮回,不要也罢”。

当孟婆汤的雾气漫过双眼,我最后的意识,是老家屋檐下那盏永远为我留着的昏黄路灯,在记忆里轰然熄灭。

从此这个人世间,那个叫韩圆的人真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