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羔燕

“俩月以前‘油水大’来找我,让我跟全有伯伯编瞎话,把那些大客户都弄到天乐的食堂那边吃饭去,如果这事办成了......”

话说了一半,程天笑不敢再往下说了。

程功狠狠一拍桌子,起身呵斥道:“办成了之后他要干嘛?给你什么好处?”

“他......他说......”程天笑见父亲眼珠子都红了,实在不敢往下说,可这么大的事,就算他不说,也会有别人说。

挣扎了片刻,程天笑还是放弃了抵抗:“他说等他当上总经理,就让我当助理,主管财务和采购。”

“混蛋!”

程功狠狠给他了一巴掌,自己的亲儿子居然传统外人来拆亲爹的台!这是人干的事?

程天笑提到的那个“油水大”,程功认识,他本名叫尤志达,也在餐饮集团供职,当过两个乙级餐馆的经理,两家餐馆都让他干到了濒临倒闭的程度,典型的“干嘛嘛不行,吃嘛嘛没够”。他姐夫是市里一家大公司的领导,把商务宴请都放在他的饭馆,仍然无法阻止他在考核当中第一个被淘汰,因为业绩过差,三季度的财务分析会开完,他就被解聘了总经理职务。

他姐夫所在的公司,办公地点距离醉春居并不太远,这小子盯上醉春居总经理的位子,肯定是想着下季度考核的时候,让程功下岗,自己顶替他上位,然后继续靠着姐夫的势力在醉春居接茬混日子。

把醉春居交给这号人,不出三年就得歇业倒闭!

程功点指天笑:“天笑啊,好孩子,你就跟着尤志达干去吧!跟着他干有前途,你爸爸我这庙小,容不下你!我这就签解聘文书,你给我滚蛋!”

程天笑急忙哀求:“爸!以后我不敢了!我......”

“滚!”程功额头上青筋都绷起来了,自己差点让这个败家子给坑死,要不是李全有和李梦岚父女二人在场,他得先揍程天笑一顿,好好解解气!

李全有赶忙在旁劝解:“兄弟,差不多就完了,怎么说也是亲爷俩,你真给他开除了,让人笑话。”

“现在就不让人笑话了?他勾结外人算计我,还拿我当个爹吗?既然他不拿我当爹,干脆,我也没他这个儿子!”

“别别别,你这就是气话了,何必呢!这样吧,天笑这事干的不够揍,而且也丢人。咱哥俩有嘛说嘛,如果你真给他开除了,到时候这事可就人尽皆知了,当初你让天笑进来的时候,费多大劲?现如今出了这么个事,大伙可就都看你笑话啦,即便说考核的事过去了,你没让那个姓尤的顶替,你这个经理以后也不好干啊。依我说,这事就咱四个知道,天笑呢,你回家处理,那是你们家事,我们谁也管不着,外面那些职工,谁也看不见,这不就完了嘛!”

李全有到底是生意人,这几年的倒爷没白干,他这番话说完,程功也冷静了下来,确实如他所说,如果自己开除了程天笑,那整个醉春居所有员工都会笑话他教子无方,而且还得翻出来当初他破格招聘程天笑的事,自己将来怕是一点威信都没了!

程家在醉春居干了三代,多年积累的名声,不能就这么臭了。

想通这个道理,程功只得捏着鼻子认栽,先把程天笑轰出去,然后向李全有和李梦岚父女致谢:“李哥,闺女,这事多亏你们爷俩了,要没你们,我现在还让这混球蒙在鼓里呢。”

“嗨,这有嘛了,咱都是自己兄弟!”李全有一摆手:“再说了,你这不还给我闺女安排工作嘛,这点小忙,不叫事!这样吧,我一会儿还有点事,晚上我再过来,今儿晚上我跟孟总订了个饭局,本来定的是在天乐那食堂吃,回头我跟他说说,改在你这。晚上你亲自下厨,来几个拿手菜,孟总吃美了,让他跟他那帮老哥们儿一说,大伙就能都回你这来了!”

程功给李全有点了根烟,搂着他肩膀感激道:“谢谢李哥你帮忙啊!我这店里亏了有你闺女,客户得亏有你,你们爷俩啊,是我的救命稻草!”

李全有抽了口烟,大笑道:“这话说的太远啦!咱俩多少年交情了,用得着说这个?行了,咱先这样,晚上见!”

“晚上见!”

李全有夹起自己的小皮包往外走,走到李梦岚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闺女,用钱吗?兜里零花还有吗?”

李梦岚白了他一眼:“除了钱,你脑子里还有别的吗?”

“你这孩子一说话就这么横,当爹的问问,这不关心你吗?”

李梦岚板着脸,冷冷的看着李全有:“那你不如回家关心关心我妈!你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你自己还记得吗?”

李全有让她看的有些不自在,而且这话他也确实答不上来,他一年到头在外面花天酒地,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即便是回去,也是随口问问家里的情况,然后扔下一沓钱就走。

“过两天吧,等我忙活完手头这点事,我就回去看看。”李全有敷衍了两句,急匆匆的走了。

一直守在门外的程天朗见此情景,也进屋跟程功打了个招呼,道别之后,跑去给程天乐送信。

程功有心劝劝李梦岚,缓和一下他们父女之间的矛盾,想想自己家里这爷仨之间的各种烂事,他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张嘴。李全有和李梦岚的这种冷淡亲情,与自己和天乐之间的关系何其相似,还是先解决自己家的问题,再管别人的闲事吧!

程天乐从天朗口中获知真相,心里踏实了不少,程功这边却是把心悬到了嗓子眼。

李全有临走时说今晚和孟总有饭局,程功一听就知道,这位孟总必然是孟炳章,他可是津城著名的老饕。他最近一个多月没有登门,一直在食堂那边吃,说明天乐的手艺已经不逊色于自己,甚至有可能在自己之上,该如何征服这位孟总的胃,从而让他重回醉春居呢?

这可是个难题!

下午四点半,李全有给程功打来电话,听语气似乎很是着急。

“兄弟,我跟你打听打听,你们醉春居有没有一道菜叫‘羔燕’?”

“羔燕?”

“对,他还特意给我写了这俩字,羊羔的羔,燕子的燕。”

“这个......”

听到程功这边支支吾吾,李全有可着急了:“兄弟,这可别含糊啊。这个事还挺重要,这不是孟总点的菜,是他给我引荐的一个大客户,我这批货值十来万呢,今天跟人家头次见面,我刚跟人家显摆完,我爸爸是醉春居元老李德爷,我兄弟你是程家第三代传人。万万没想到,这位吃过你们家老太爷的手艺,说有这么个菜,解放后你们老太爷就给这道菜禁了,说以后都不许做,人家问现在能不能还原这个菜!我跟你说啊,这位吃主是咱们本地人,可人家是打从外国回来的,国际大倒爷!这顿他要是吃着顺口了,不光是我这笔买卖能成,以后你也跟着沾光!他比孟总的买卖可大!”

程功握着电话的手心里已经渗出汗水:“李哥,这个菜啊,我确实听说过,而且人家这位确实是吃主,他说的没错,这道菜解放后就不做了。到现在快四十年了,那阵我才十几岁,哪记得住啊!”

李德伦愈发着急:“哎哟,坏了,我还跟人家吹呢,你们家的菜,你手里都有菜谱,肯定能做,这不坐蜡了嘛!你们家里没有什么菜谱之类的东西传下来?”

程功连额头上都开始冒汗:“有是有,但菜谱上没有这个菜!那菜谱是我爷爷退休时候写的,那时候这道菜就已经不做了!”

“这可要命了!这样吧,咱俩先编个瞎话,就说暂时没有材料,做不了。我之前带人去天乐那吃,他有的菜就得提前预备,咱先用这话兑付过去,你找店里老人打听打听,对了,找我爸!我爸不就是跟你爷爷学的手艺吗,这菜他肯定见过!你找他问问,哪怕明天咱再给他做一顿呢,也别直接告诉他不能做,你一句不能做,人家肯定就不来了。”

程功连连点头:“好好好,咱先这么糊弄过去,一会儿我就去打听这个菜怎么做!”

李梦岚见他神色紧张,待他挂断电话,便问道:“程总,今晚的饭局遇到问题了?”

“嗯,客人点了一道失传的菜,我爷爷当初做过这个,可惜没传下来。”程功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穿外套、拿包:“快到饭点了,你一会儿盯一下,有问题给天乐的食堂打电话,我去那找一趟你爷爷,这个菜德爷可能见过。”

“您放心吧,这里交给我。”

程功换好衣服,过河直奔食堂,现在将近五点钟,食堂这边也开始忙活起来了,这个时间虽然还不到上座最多的时候,但食堂要负责街道上孤老户们的晚饭,这时候正是出餐配送的时间。

陈玉琴帮着张胜利一起给刚出锅的大锅菜打包,程天乐则在装箱准备外送。

程功一到食堂,就向天乐打听:“天乐,德爷在吗?”

程天乐虽然很好奇父亲为什么这个时间来食堂,但他碍于面子,并不想问。昨天和今天发生了不少事,如果这个时候说点事,肯定不是一句半句能说完的,很容易耽误晚上出餐,他便随口应了一句:“在后厨呢。”

程功闻言径直赶奔后厨,张胜利抱着一堆盒饭跟他擦肩而过:“程叔,您来啦?”

程功现在心急如焚,只是“嗯”了一声,便大步流星的往后厨走去。

张胜利把饭盒交给天乐,眼睛仍往后厨方向瞄着:“天乐,你爸这是干嘛来了?感觉跟尿急找厕所似的!”

“我哪知道他干嘛来了?”程天乐不想跟他聊父亲的事,干脆提议:“一会儿你帮小陈盯着点,我去送餐!”

“你去?”

程天乐一瞪眼:“不行?”

张胜利马上就明白了,他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程功碰面,只得答应。

程天乐把饭盒码放整齐,蹬上自行车,扬长而去,张胜利则跑回后厨,看看程功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后厨只有德爷最悠闲,身边的电匣子里放着京韵大鼓,手里转悠着小擀面棍,跟着电台里骆老太太的录音,哼着《重整河山待后生》。

“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

“德爷,您歇着呢?”

程功进了后厨径直跑过来向李德伦问好。

“你就非得卡我这个腔上?你等我把腔落下来再说不行啊?”

程功连忙致歉:“对不起,德爷,我莽撞了,您继续......”

“继续什么,你没听话匣子里头都开始播广告了吗?”德爷被扰了雅兴,很是不悦,但看程功这火上房的模样,估计是有急事,便问道:“干嘛来了?这个钟点不在店里盯着,肯定有急事,说吧!”

“德爷,我就直说了。”程功便把李全有上午去醉春居找他,以及一会儿孟炳章和李全有聚餐,有客人点菜的事都讲了一遍。

李德伦听罢,也有点发愁:“羔燕!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

“德爷,这到底是个什么菜啊,我就听过这个名字,对这个东西一点印象都没了。”

“你肯定没印象啊,这东西醉春居就没做过!”

程功傻眼了:“没做过?不可能啊,人家客人说吃过呀!”

德爷给他解释:“吃过的人肯定不少,但这道菜不是咱们醉春居做的,是咱们买的!”

“买的?”程功更迷糊了,怎么饭馆还买现成的菜,再转手卖给客人?这什么道理?

德爷还真对这道菜有印象,便给他细细讲述起来。

这道菜虽然是程世和自创,但历史却比醉春居还要早。程世和在辩帅府当私厨的时候,津城的各国租界里住着许多下野军阀以及政客寓公,他们经常一起聚饮,这些人大多都是吃主,就喜欢比拼各自府上厨子的手艺,以此来彰显自己懂吃、会吃。

在军阀政客家里当私厨的大师傅们,基本都有自己独门的绝活,即使没有,也得研究出几道来。要知道这种饭局只要能有一两道菜做的出彩,赏钱是少不了的,要是赶上被宴请的宾客喊一声好,主家为了面子,就得当众厚赏。按现大洋说,少则几十,多则成百上千,具体给多少,这就要看具体的宴会级别了,反正不是一笔小钱。

某次几位军阀前往一位前清王爷家里聚会,临走时,王府的厨子给每家都敬献了一个点心匣子,盒子造型古朴典雅,且分三层,每层的点心各不相同,每一块都制作的极为精致。王爷告诉他们,这是前清的宫廷糕点,也是大清朝的老规矩,臣子入宫,在临走的时候,皇上经常会赏赐一些点心给大臣,他府上正好就有前清的御厨,做个样子,给各位大帅尝尝。

当年有个组织叫“逊清小朝廷”,这位王爷便是其中成员,这批人妄图重建大清,这次王府聚会,临走时这盒御膳房点心的意思不言自明。张勋作为前清遗老,虽然此时早已兵败下野,但仍然希望能让逊清小朝廷的人知道他拥护大清,所以这次宴会结束回府,他便让手下人商量,既然王爷用点心暗示,就想办法用点心给他一个答复。

这个答复,便是这道“羔燕”!

有“大聪明”给张勋建议,古代有个词叫“羔雁之具”,《礼记》曾云:“凡挚,天子鬯,诸侯圭,卿羔,大夫雁,士雉。庶人之挚匹,童子委挚而退。”就是说过去的卿大夫见面礼是羊羔和大雁,不如就用这两样东西做个菜回敬,不就代表大帅您仍然是他们的客卿嘛。

张勋是个莽夫,不懂得这些,一听人家这话引经据典,说的很文雅,非常高兴,当即下令厨师们准备这道菜!

厨子们可傻眼了,哪有用羊肉和大雁做点心的?还是送礼的点心!羊肉凉了膻气,雁肉凉了腥气,这玩意儿做成点心送人,这不跟骂街一样吗?

最后程世和想到了一个办法,用燕窝做主料,拿这个“燕”谐音那个“雁”。羊羔不是一身白羊毛嘛,那就把这个点心做成奶冻膏,“膏”也是“羔”,颜色也是羊羔的白色,口感细嫩绵软,这不就勉强算是符合辩帅的意思了吗。

于是他选用燕窝、鲜奶作为材料,熬制成燕窝膏,放凉了之后切成块,雪白似霜,如同白嫩的小羊羔一般,味道则是燕窝膏的香甜嫩滑,这东西作为挚礼就一点毛病都没有了,是一道正经的甜点,而且不怕凉,跟果冻似的,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张勋亲自试吃,大喜,这道菜不仅成为了给王府的回礼,从此之后也成了辩帅府的招牌菜,张勋自己也经常拿这个当点心吃,每逢宴会,还用羔燕送人。

张勋病故之后,辩帅府分家,程世和离开辩帅府独立经营醉春居,这道菜作为辩帅府的招牌,自然是保留下来了。但由于这道菜既不是凉菜,也不是热菜,只是一道点心,而且当初在辩帅府,也是作为小吃和礼品准备的,程世和就没给这道菜定价,而是作为贵宾的敬菜,但凡有人在醉春居举办高级宴会的时候,按人头每人一份,算是醉春居的赠品。

由于这道菜能吃到的人不多,而且用料昂贵,程世和也不自己备料,而是找了一个专营燕窝鱼翅等昂贵食材的南货店,需要这个的时候,就请他们代为制作,到时候把做好的羔燕送到醉春居,程世和再以醉春居的名义送给客人。

听完李德伦的讲述,程功不禁疑惑:“德爷,这么高档的东西,委托给南货店做,就不怕人家以次充好,甚至是作假?”

德爷微微一笑:“不怕!南货店卖的都是高级货,你有一次不好,醉春居往外一说,同行同业的肯定信咱们,不信南货店,哪家饭馆不怕砸了自己招牌呀?以后也就没人敢登他家的门了,他就只能擎等着关门大吉。”

“德爷,这家南货店现在还开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