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伦被他这个愚蠢的问题气笑了:“我的程大经理,你这是急糊涂了吧?那可是南货店啊,卖的都是鲍参翅肚,各种顶级干货,别说一直开到现在了,解放前就黄啦!打跑了小鬼子,没过多少日子,街面上就闹伤兵。拄着拐的,绑着胳膊的,一个个都号称打过鬼子,为国负伤流血,现在打跑了鬼子兵,该爷们儿享受享受啦!他们见东西就抢,巡警都不敢管,他们有枪!南货店哪还敢开啊?把货底子处理干净,人家就歇业啦,之后就再没联系。为嘛后来你爷爷给这道菜取消了,就是因为市面上买不着材料。”
程功急的直转圈:“这可怎么办啊,人家这位就是当年吃过,现在想点这个菜。您说,我要是给人家推出去,这不砸程家招牌嘛!”
李德伦也有点替他发愁:“这事还真不好办,这个羔燕我小时候吃过,那时候我爸爸也当过督军啊,我跟着去赴宴,得过一盒羔燕。确实是好吃,跟牛奶冻似的,真像那小白羊那么白净,吃到嘴里细滑软嫩,忒儿喽一口,就下肚了!从舌头尖到嗓子眼都是凉飕飕、甜丝丝,当时租界里卖的那些洋点心,老城里那些点心铺的八件、蜜饯,都不行!不是一个味儿!我估计你说的这位吃主,可能跟我一样,也是小时候吃的,这路甜食,小时候吃绝对印象深刻,一辈子他也忘不了这个味道。”
程功站在这自己琢磨:“燕窝做的,奶白色,熬成膏,对了,您说入口还有点凉飕飕的,那是里面放了薄荷?”
李德伦两手一摊:“哎哟喂,我的活祖宗,我今年都六十多了,你让我回忆我小时候吃的这个东西里头都有什么,我哪记得住啊!那时候我还不是厨子呢,那里头有什么我是真不知道啊!就说咱们两家这个关系,我要是知道这东西怎么做,我能不告诉你?”
程功叹了口气,颓然问道:“德爷,这个羔燕现在就没人会做了?辩帅府那么多厨子,没人继承这个吗?”
李德伦微微摇头:“没有!过去大宅门的厨子,除了你爷爷那种总厨级别的,其他人都是各管一摊,人们彼此之间也不信任,不可能互相串换。你琢磨这个道理,大帅吃美了有赏,吃的不舒服了,厨子得挨打,那厨师之间的关系,按现在说,那叫竞争!我在这摘燕窝呢,你要过来帮我,我还怕你往里面给我掺东西呢,能让你过手?”
程功换了个思路:“德爷,这个羔燕都有什么人吃过,您还记得吗?”
“嗨!你这不瞎耽误功夫么!”李德伦都替他着急:“吃过这个菜的,没有普通老百姓!那都是军阀、政客们吃过,最次了,也得是个大资本家,不然哪够得着这帮人啊?”
程功还不死心:“后来醉春居时期也是这帮人去吃?”
“解放前的时候,醉春居不收金圆券,不收法币,吃饭得给现钱!普通老百姓吃的便宜,花铜子,摆酒席那就得是现大洋,上等海味官席,十六个压桌碟,大菜是鲍参翅肚外带佛跳墙,得花一百元!中等是山八珍十六碗,八荤八素的关外野山珍,六十元,末等席是四扒八大碗,三十元,那时候黑市上一个大洋能买俩小姑娘!这海味官席一百块大洋,你琢磨合现在得多少钱吧!
羔燕是海味官席的敬菜,什么人吃得着这个?想从客人身上下手,你干脆死了这条心,那些人咱都够不着!即便你能联系上,人家也不会帮你记着羔燕里都有什么,对于咱来说,这是个压箱底的宝贝,在人家眼里,那就是一块点心而已,他吃一块羔燕,跟你吃一块槽子糕没区别,你会花心思去研究槽子糕里都有什么材料吗?”
程功这回彻底放弃了:“德爷,我明白了,回头跟人家好好说说,这菜咱确实做不了。”
二人又闲谈了几句,程功便告辞回醉春居去了。
李全有和孟炳章还没有带客人来,李梦岚见他一脸失落的模样,就知道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程功把德爷跟他说的那些事,都跟李梦岚讲了一遍,李梦岚听着听着,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程总,我觉得咱们可以根据爷爷的这些只言片语,自己制作一道羔燕。”
“那做出来味道肯定不对啊!”
李梦岚给他提醒:“我爷爷可是特一级的厨师,他现在也回忆不起来羔燕的具体配方,味道也只是模糊的记得好吃,最具体的形容词,也不过是细腻滑嫩。晚上来个这位食客就算是位老饕,他上次吃羔燕至少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他不可能准确的记清楚羔燕具体是什么样的!他脑子里也只是一个大概的轮廓,甚至他对于羔燕的记忆很可能存在极大的偏差,到时候哪怕他觉得味道不对,我们也可以用时间来作为理由去解释。只要我们其他菜做的都没有问题,只有这一道菜与他的记忆存在偏差,我觉得蒙混过关应该不难。”
“这个......”
程功有些犹豫,毕竟事关醉春居和程家的名声,他不敢轻易做决定。如果直接告诉对方,这道菜失传了,对方因而失望,也许自己会损失一个大客户,但也有一定概率,对方会觉得无所谓,羔燕失传了固然遗憾,但其他菜做的可以,人家还是会再来。
自己仿制这道菜同样存在这两种可能,要么被对方识破,损失这个客户,要么对方没发现破绽,就此蒙混过关,从此之后人家会成为醉春居的常客。
两个解决方式,选哪一种好呢?
他点上烟,继续纠结。
一根接一根的纠结......
直到李全有带着孟炳章等几个大老板来了,他也没想出来到底是该实话实说,还是自己仿制一道羔燕。
“各位老板,欢迎光临我们醉春居啊。”程功心里在纠结,脸上还得保持微笑,为了表示尊敬,亲自来到楼下迎接这几位贵客。
孟炳章一见程功,便主动上前握手:“程经理啊,咱们好久不见啦。”
程功不等孟炳章说到程天乐的事,率先给他道谢:“孟总,我听天乐说了,这段时间您可没少捧他的场,我替他谢谢您,孩子那边刚开业没多久,亏了您老人家给捧着!”
孟炳章对于这种恭维根本不往心里去,他更在意程功在这俩月里,有没有危机感,手艺是不是因此得到提升。他今天是给李全有的面子,才来这吃的,如果这里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才不管醉春居会不会换经理,明天再有饭局,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继续在食堂那边吃。
“哪里,哪里,程经理太客气啦。不过令郎的手艺不错啊,很有你家老爷子和老太爷当年的风采!对了,他那边有些菜,之前你这里的菜单上可没有,这两个月有没有变化啊?”
程功倒是对这个早有准备,这段时间李梦岚在暗中调查客户流失的时候,已经发现食堂那边开始经营程家的一些传统老菜,他当然也不能落后。上报集团之后,在醉春居的菜单上,也添加了不少之前因为食材昂贵没敢往菜单上写的大菜。
“您放心,我们店里最近也在恢复传统,挖掘一些久未面世的老菜,一会儿您看看菜单,保您满意!”
“好!咱们上楼说。”
程功领着众人来到订好的雅间,众人落座,孟炳章给程功介绍了其他几位客人,都是做买卖的大老板,特别是其中的一位归国华侨高老板,这位是从大洋彼岸回到老家的,解放前的时候,他家也是津城有名的大户人家,他父亲日伪时期在伪政府有职务,后来日本投降,他父亲又摇身一变,成了接收大员,家里有的是钱。这位高老爷也是吃喝玩乐的行家,津城有名的各大饭庄、酒楼,乃至西餐、日料,没有他不熟的,在这种家庭环境熏陶下,高老板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一张刁口,普通厨师的菜品他根本瞧不上。甚至于后来他们一家跑到外国,还要雇上两个中餐大厨跟着。
此次回国投资,除了挣钱之外,阔别家乡将近四十年,他还想多吃几顿家乡菜,回忆一下当年老馆子的味道!
程功顿觉大事不好,既然这位不远万里,跨越太平洋回来一趟,就为了一个“吃”字,那这道羔燕要是不让他吃着,怕是留不住他!而且从孟炳章介绍这位高老板时的语气和神态判断,他很可能跟李全有一样,也是对这位高老板有所求,如果不能给这位高老板伺候舒服了,估计失去的可不是高老板这一位客人,这一桌人里面,除了有点交情的李全有之外,其他人怕是都不会再登门了,至少短期是不会了。
他正想着对策,那位高老板却已经开口了:“程经理啊,想当初我曾经跟随家父来咱们醉春居赴宴多次,每次临走的时候,令尊和堂头杜爷二位都会在门口给每位到场的客人一盒羔燕,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种零食!说起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每次到家,我都要把家父那份一起吃了才算罢休!我还曾经央求过他老人家,能不能每天都给我买两盒回来,家父告诉我,这是人家送的,只送不卖,上赶着找人家要,显得咱们高家没有教养。
一晃四十年了,家父也已经驾鹤西去,每每回想起羔燕这道菜来,当年那种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就能浮现在我面前!我也曾经让家里的厨师还原这道菜,可惜无论怎么调整配方,都不是原来的味道!这次重回家乡,我来的第一家餐厅就是咱们醉春居!程经理,您可别让我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呀!”
没等程功答言,孟炳章在旁帮腔:“程经理,高老板可是出了题目,这道菜我在令郎那边的菜单上可没见着,您刚才说了,咱们醉春居要恢复传统菜,可别叫我们这帮老头子失望噢!”
两位大主顾这么一挤兑,程功咬着牙答应道:“二位放心,这道羔燕肯定是能做,但是今天不行。因为羔燕的主料是燕窝,而且要用上等的官燕,食材难寻,并且还要熬煮成膏,再慢慢放凉,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好的。”
“这些我知道,”高老板搭茬了:“我呢,是做国际贸易的,欧洲、南北美洲,咱们大陆、港澳台、日韩以及南洋都有我的生意。我为了这道菜,专门选了一批上等官燕,从南洋运来的,来来来,程经理是行家,看看我的货成色如何!”
程功现在脑血管都快崩了,这位爷怎么还自备食材啊!这下彻底断了后路,不做不行了......
高老板身边跟着一个不知是保镖还是随从的人,下楼去车里拿了一个箱子上来,里面除了燕窝之外,还有不少优质干货。东西拿上来,除了让程功看,他也让其他人近距离观看这些干货,他亲自在旁边讲解,程功作为屋里最专业的人士,李全有就请他评判这些干货的质量,程功一一评价,基本上可以说都是精品。
全都介绍完,高老板把箱子交给程功:“程经理,今天是我回国首日,几位朋友为我接风洗尘,按照咱们的老例,我应该回请他们几位,这些我就暂时寄存在您这里,明天晚上还是这个时间,劳烦您给备一桌当年醉春居最得意的上等海味官席,价钱我还记得呢,当时是一百块大洋啊!”
说着,他从朝手下打了个手势,手下人立马递过一沓美金。
“程老板,这是一千块,咱们先压柜,再加上那些干货,明天晚上您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一定!一定!”程功现在势如骑虎,人家把他捧的这么高,除非是主动认栽,否则明天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做出来这一桌海味官席!
安排完明天的事,还得准备今天这顿,在他们来之前,李全有已经提前把菜单交给醉春居的后厨。故人还乡,必须得吃点本地的代表菜,孟炳章虽然没像高老板那样点整桌的酒席,但他安排了四大扒、四喜碗外加河海八鲜,一共十六道正菜,与整桌海味官席的菜量一样。
四大扒是津菜里扒菜的代表,扒菜有十几种,孟炳章选取其中鸡、鸭、鱼、肉四项:扒整鸡、扒全鸭、扒目鱼、扒肉条,这四个菜是整桌宴席的主菜。
四喜碗则是四大扒的配菜,也是津菜名席“八大碗”的简化版,用四个大碗,分别装上:全家福、烩滑鱼、清蒸甲鱼、四喜丸子,全家福取这个福字,寓意为全家有福;烩滑鱼取鱼的谐音余,寓意是年年有余,代表禄;清蒸甲鱼则是取甲鱼长寿,寓意为寿,四喜丸子则是取其喜字,合在一起就是福禄寿喜,这是过去传统饭馆常备的“吉祥菜”。
另外八道河海二鲜则是:炸河虾、炸蟹斗、罾蹦鲤鱼、紫蟹银鱼、炒青虾仁、酸沙黄鱼、清蒸江瑶柱、红焖哈什蚂。
除了这十六道正菜,还有十六个配菜,以及四个压桌小碟,压桌碟是四样茶点,配上一壶茉莉香片,先让客人稍微垫垫肚子。因为主菜都是肉类,配菜就要以蔬菜为主,荤腥为辅,12月从季节上说已然是入冬了,虽然还没到腊月那么冷的程度,这个月份想要吃点细菜可比吃肉要难。
做这十六道配菜,不能都是土豆白菜这种“老三样”,除了少数几样冬季的时令菜,还得选用一些反季节的蔬菜,这就考验厨师的手艺了。北方不比南方,到了冬天,市面上反季节的蔬菜量少,而且质量也远不如南方的时令菜,想要让客人吃的满意,那就得用烹饪技法和作料调味来弥补食材的不足。
十六道正菜、十六道配菜,四个压桌小菜,一共是三十六道,取的是“六六大顺”的吉祥之意,这些菜的安排,也是孟炳章有意要在高总面前显显自己的能耐。请老饕吃饭,不仅要让你看到我选的饭馆手艺如何,也要让你看看我安排席面的水平如何。光会挑饭馆,那不叫懂吃,只能叫会吃。能自己挑选席面上的各种菜品,既不重样,又让客人满意,这才能体现懂吃之人的水平。
孟炳章和这位高总都是富贵之家出身,多年不见,既要谈生意,又都是吃主,孟炳章自然要在高总面前卖弄卖弄自己的本领,不能让对方看低,这与刚才高总自带干货是一个道理,二人面上和和气气,但内里却都希望自己能压对方一头。
李全有惯会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来,这二位都是想要在其他客人面前树立起自己是“津门第一吃主”的形象,他赶忙借尿遁去找程功。
今天来的几位都不是一般人,程功已经换好了厨师服,亲自来后厨准备上灶。
李全有找到后厨,低声询问:“兄弟,刚才我听你在屋里说的似乎没什么底气,那个羔燕怎么样了?”
程功从后厨把他拉出去,简单讲了一下前因后果,并把李梦岚那个主意也讲给他听。
“听我闺女的没错!”李全有这种倒爷本质上就是个赌徒,李梦岚这个建议正对他的胃口:“兄弟,你刚才说了,这是最后临走的时候一人送一份,那时候都喝的五迷三道了,他能吃出什么不对味来?你就放心大胆的做,这高总咱一准拿下!”
“借你吉言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程功的心却依然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