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乐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在“独面巾”的下面,又写了一遍:笃面筋。
笃就是小火慢炖的意思,笃面筋就是用黄焖肉的做法做面筋,小火慢炖的时候会有咕嘟咕嘟的声音,而笃面筋的笃字在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时代,又不是谁都认识的字,所以很多饭馆在写这道菜名字的时候,都简化成独面筋,甚至更简化一点的,连筋也懒得写,干脆就写成“独面巾”。
“一会儿热锅烧油,锅里下一个大料瓣,炸香了之后再炒面酱和黄豆酱油,搁点盐和味精,笃的时候别加水,那边锅里舀两勺炖肉的那个原汤。等肉汤㸆差不多了,勾一层薄芡,出锅前淋点花椒油,这菜你就闭着眼吃吧,跟黄焖牛肉一个味儿!”程天乐忙活着自己手头的事,顺带指点一下陈玉琴。
陈玉琴虽然是第一次做这道菜,毕竟是从小围着锅台打转的主,触类旁通,倒也难不住她。按照程天乐教的步骤来做,锅里很快就飘出了类似炖肉的香气。
“还真有肉味诶!”
程天乐笑道:“要是没肉味儿,这菜就没人吃了!这就是个解馋的穷人菜,弄一大碗米饭,拌上面筋和汤汁,连菜带饭才两毛五分钱,比自己做饭都上算!我猜啊,点菜这位大概三四十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平时舍不得下馆子吃。今儿晚上是夜班,去单位食堂吃呢,都是中午的剩菜。自己在家做呢,又不会!媳妇上白班,等她到家做饭就迟到了,所以来咱这,花两三毛钱,吃得饱饱的,就现在这物价,比自己在家做多花不了几分钱。”
陈玉琴看锅里的面筋还得咕嘟一会儿,做贼似的悄悄掀起后厨门帘的一角,向外面瞟去。果然发现外面等餐的顾客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有点脏兮兮的工作服,看样子不是刚下班就是准备去上班。
“老板,你猜的好准啊。”
程天乐呵呵一笑:“在这干几个月,你也能猜这么准!其实这也是一乐,在咱们这种小食堂炒菜,就是有这么个乐趣,能看人间百态,也能尝世间冷暖,虽然不是有多大的意义,但是吧,就有这么一股子‘人气’。这种感觉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反正大饭馆里没有。河对面的醉春居,我也去过多少次,我小时候就有这个感觉,但现在装潢也好了,菜也高档了,反倒没有这种感觉了。”
“烟火气噻!”程天乐说不上来的这种感觉,陈玉琴倒是很理解:“我从小在路边跟着父母开苍蝇馆子,就是你说的这样,每天来好多人,热热闹闹,什么样的都有。有人喝多了想家,会哭。有人心里有事,喝多了才敢讲出来。有人高兴,几个人吆五喝六,啤酒能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那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他们干什么,听他们说什么,感觉好有意思。
后来在一个工地,那里的一个总工经常来吃饭,他很斯文,也不怎么喝酒,每次来都喜欢吃我刚才做的那个肉末土豆泥,他说很有家里的味道。他看我小,没事的时候,也会跟我聊天,给我拿书读,我跟他说过这种感觉,他说,这叫烟火气,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凡人却离不开这种烟火气,有烟火气的地方就是人间。”
李德伦咂么咂么这番话里的滋味儿,不由得点头称赞:“别说,这位说的还真在理,没这个味儿,还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小陈啊,没看出来,你这年纪轻轻的,经验阅历还挺丰富。从我老头子这说,还真挺喜欢你骨子劲的,以后就在这好好干吧,我觉得你能成!就冲你这股心气,就是个干勤行的材料!”
笃面筋做好,陈玉琴装好盘,没往外端,先递到程天乐和李德伦面前:“二位老板,做成这样可以吗?”
程天乐看了看,面筋上裹着料汁,料汁上明油亮芡,做的很有几分津菜的模样。
“出餐吧!”
“好嘞!”陈玉琴非常高兴,自己亲手烹饪的第一道菜正式完成!
她正要端着盘子往外走,却被李德伦拦住:“你把盘子先放这。”
德爷指了指厨房大门旁边的出餐口,陈玉琴紧张的把菜放在这,不知道这位老爷子发现了哪里有错误。
德爷并没有过来看菜,而是往灶台走去,拿起炒菜的锅铲,“噹噹噹”连敲了三下锅边,随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端起茶缸,对陈玉琴说道:“后厨掌灶大师傅亲自端菜上桌,那得是够格的老主顾才行。咱虽然是食堂,但天乐是世家出身,我好歹在这行也有点名声,所以咱这规模不大,但老规矩得有。饭馆讲究一个‘响堂、哑灶、老虎柜’,也有说叫闹灶,都一样,哑是说厨师要少说话,闹就是刚才我这样,灶台要出动静,也是不要多说话。出菜就连敲三下,遇上急火菜,快敲连响,让前面堂倌知道这菜吃的是前三分钟的口感。反正不管是哑还是闹,都是一个原则,厨师不能在后厨嚷,也不能轻易出去,要少说话,因为整个饭馆,只有厨师是手艺人!别人都是力工,就咱们是技术工,咱得尊重自己的身份,你把自己降低到堂倌的程度,那吃饭的食客自然也不会拿你当大师傅。”
“明白咯,原来规矩有好多哦。”陈玉琴虽然不太喜欢这种老规矩,但面对德爷这个级别的老行尊,她也不敢反驳。
程天乐盛了一大碗米饭,跟菜一起让田珍惜端走。趁着盛饭的时候背对德爷,他对陈玉琴微微摇头,随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别在意德爷的话。
反正他是习惯了德爷这种老派作风,他自己对于一些传统的东西也很认可,但他却觉得这种事到他这一代就可以了,没必要再让陈玉琴这种打工妹学这些,毕竟人家是来打工学能耐的,能干多久都不一定呢,这些规矩咱这可以坚持,别处可不一定用得上。给人家教的明明白白,等她到了外面其他饭馆工作,也这么来?再让人笑话成“小古板”就不好了。
没过几分钟,又有顾客登门,程天乐还是根据顾客的菜单,向陈玉琴口述,陈玉琴上灶炒,德爷在旁边把关。一连七八道菜,炒的都很不错,程天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姑娘的手艺不差,而且有一定的天赋,这里面很多菜她都是第一次听说,炒的也是有模有样,有这样的帮手,以后食堂的人手问题就不用发愁了。
六点刚过,程天朗钻进后厨:“哥,我这就去接客户......哟,这位是......新嫂子?”
程天朗打量着陈玉琴,十分好奇这个炒菜的姑娘是哪来的。
“你真应该找个洗头房接客去,省得你在这瞎咧咧!哪就嫂子!这是我刚请的掌灶师傅,以后我专管雅间,她管大堂的事,她叫陈玉琴,你叫陈姐吧。”
程天朗是个外向人,跟谁都自来熟,赶忙上前跟陈玉琴打招呼:“陈姐,您好,我叫天朗,天乐哥的堂弟,算是咱们食堂的编外成员,关系户!对了,我在街口开服装店,也倒腾东西,家里缺什么,换季买衣服,就来我店里拿,咱都自己人!”
“街口的服装店?就是那个‘阿朗时装’?”
“对呀,你去过?”
陈玉琴盛菜出锅,端到出餐口,回身对天朗说道:“你雇了个卖衣服的小姑娘,叫陈二妹,白天卖衣服,晚上连看夜,就住在你店里。”
“你跟她认识?”
“我们是老乡,也算是沾点远亲。我刚来,没收入,住不起旅馆,这两个星期一直在她那借宿,等挣了钱再给她房租。”
程天朗一听,这不巧了嘛!
“你在我店里住着,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陈玉琴脸上微微一红:“二妹怕被你发现我在那留宿,每天早晨七点多我就出去了,晚上等你下了卷帘门我才回去。”
程天朗面露不悦:“你就这么早出晚归的躲着我,陈二妹还好意思跟你要房钱?她一个月跟你收多少钱房租?”
“二十......”
程天朗从小没怎么上过学,说话大大咧咧,纯正的街溜子做派,脾气比较粗野,一听这话瞬间变脸:“这陈二妹不厚道啊,那可是我给她二十!她在我那住就没有房租,我一个月还多给她开二十块钱看夜的钱!你可别让她骗了,冲她这话,我一会儿真找她要二十块钱房租去!”
陈玉琴连忙劝阻:“你可别去,她也是帮我,要不是她收留我,我这两个星期就得去睡大街。而且我们也好久没见过面,她也许怕我有坏心,赖在那不走。她跟我说个房钱,我要是舍不得掏钱,也不好意思在她那住了。再说了,这钱我还没给呢,她也是出来打工的,谁都不富裕,你就别为难她了。”
程天乐也在旁劝兄弟:“天朗,你听小陈的,就当不知道这事。人家就算亲戚关系八竿子打不着,起码也是老乡啊,你掺和这个干嘛。一会儿你带着她去一趟你们店里,就说是我雇的人,在你这借宿,那个陈二妹也许就不好意思找她要房钱了。如果她还是要钱,你也别说别的,回头钱从我这出,我给她多开二十块钱工资不就完了嘛!俩小姑娘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为了二十块钱不值当的。”
天朗闻言笑道:“哥,你自己还有几千块钱的饥荒呢,对人家姐俩倒还挺大方的!”
天乐无奈的苦笑自嘲:“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几千块钱的饥荒都背了,我还差这二十块钱?”
天朗耸耸肩:“你呀,就是个烂好人!什么时候你能改了这毛病,你这买卖就能挣钱了!”
李德伦也这么觉得:“天乐,你刚才给人家小陈定工资的时候可说了,胖子拿一百二是有职称管着,她没有,最多就一百,现在房租二十,正好,一百二!”
天乐挠挠头,尴尬的笑了笑,他就是顺口一说,想着给陈玉琴帮个忙,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给她定工资时候说的话,现在还没过去俩小时,这回旋镖就结结实实的砸自己脸上了。
李德伦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天乐啊,你现在也开始雇人了,按过去说,你就是老板了,是人家的东家!当老板的,说话跟放屁似的,以后可就没有威信了。有事帮忙是对的,可这话不一定非得说出来,肚子里得能存事,嗓子眼里得能存话!这话我也不怕当着小陈的面说,二十块钱确实不叫事,你说替她给了,她要是好心眼的,就得念你的好处。可如果说,她有坏心眼子,她那个老乡不找她要钱了,她反过来告诉你,以后每个月都要交二十房租,这钱你给不给?给了,胖子那边怎么想?她这边怎么想?她可能就拿你当傻子了!以后还得有别的法子骗你!可如果你不说这话,你偷着让天朗去摸摸底,发现她那个老乡找她要钱,等到开支的时候,你单独给她二十,她又会怎么想呢?前面那叫傻实在,我这样叫雪中送炭!”
德爷这话虽然是在教训天乐,但同样是说给陈玉琴听的,程天乐是个直性子人,陈玉琴却不同,她从小跟着父母在小饭馆打杂,接触的人多,环境也杂。所谓听话听音,德爷这话说完,陈玉琴马上表示,这二十块钱自己能解决,不需要天乐帮忙,一开始双方也没说管住宿的事,自己掏钱租房子很正常。再说她自己在外打工,每天都泡在后厨,花钱的地方很少,扣了房钱,剩下的八十块也足够自己这一个月的开销了。
天朗趁热打铁:“行了,那就这么定了,哥,我去接客户了,一会儿看你手艺!”
陈玉琴刚刚还悬着的心,随着天朗的离开,也终于放下了。她刚才一直担心因为这二十块钱房租,被程天乐辞退。找一个能上灶的工作可太不容易了,对于她来说,眼下没有什么事比留下来工作更重要。
随后的三个小时里,陈玉琴一直都在认真的炒菜,每一盘菜端出去,她都紧张的等待着顾客的反应,生怕有一点问题。足足等到十点多,最后一桌客人离开,陈玉琴终于解脱了,这一晚上总算是没出纰漏!
程天乐也很开心,有了陈玉琴帮忙,后厨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即使德爷不亲自动手,天乐带着陈玉琴和张胜利也足够应付目前的饭座了。
第二天早上,陈玉琴不到十点就来后厨工作了,她还特意买了两条白毛巾擦汗,头发虽然不长,也多用几个卡子全都别的结结实实,生怕有一点不卫生的地方,被德爷挑出错来。等她换上工作服,戴上厨师帽,程天乐差点笑出声来,要不是鬓角能看出来一点头发,陈玉琴这扮相简直跟出家了似的。
陈玉琴倒是不怎么在乎形象,她不是靠脸吃饭的,也不想当“XX西施”,只要能让她上灶练手艺,剃光头也可以考虑。
程天乐很欣赏她这种醉心厨艺的“厨痴”状态,程天乐趁着一起备餐的时间,给陈玉琴传授一些家常炒菜的基本技巧,如何提前制作红汁、白汁、料油,炒家常菜的底口都有哪些作料,什么菜出锅前淋香油,什么菜出锅前淋花椒油等等。
陈玉琴现在十分迫切的需要这些知识,好在津城立足,既然程天乐愿意教,她也就尽量多问一些。程天乐也很愿意传授给她这些知识,在她身上,天乐仿佛看到了刚进入炊事班时的自己,那时候他虽然已经跟德爷学了一些厨艺,但程家是做私房菜出身,与部队那种大锅菜有很大区别,这正与陈玉琴眼下川菜厨子做津菜的情况相似。当初在部队,老班长和其他战士对他都是倾囊相授,他不仅学会了怎么炒大锅菜,也学了不少全国各地的地方美食,如今他对陈玉琴,自然也是毫无保留。
陈玉琴也很珍惜这份工作,自从来了之后,她就一天也没休息过,田珍惜歇班的时候,她就替班当服务员,张胜利歇班的时候,她就和天乐一起做大锅菜,就连德爷都有点心疼她了,建议她偶尔可以休息休息。陈玉琴却觉得没什么,以前家里干炒菜的时候,哪有歇班一说?那都是全年无休的,哪怕工地放大假,就留下几个看堆的,他们也照样营业,无非是轻松一些,还是更累一点罢了。
张胜利则给陈玉琴起了个外号:铁娘子!
眨眼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在张胜利、陈玉琴等人的努力下,连续亏损数月的食堂终于盈利了!
虽然多了陈玉琴的一份工资,但有一众大客户的高消费加持,十月份刨去装修雅间的半个多月时间,仅营业十余天,还盈利了将近一千元!到了十一月,更是盈利两千多,把前面半年拉下的三千多亏空都补了回来!
程天乐兴奋的宣布,如果下月还能继续盈利,咱们食堂就正式扭亏为盈了,大家都努努力,下月盈利了,发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