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羽踏入石门的刹那,黑暗如退潮的海水般翻涌着向两侧退去。
入目是漫山遍野的青灰色石碑,像被暴雨打弯的稻穗,密密麻麻铺展到视线尽头,每块碑上都刻着名字——杂役房总给他留热粥的老周头,替他挡下筑基期修士一掌的小师弟阿木,还有青冥宗藏经阁里总用拂尘敲他脑袋的徐师叔......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玄铁剑穗扫过最近的一块碑。“林三“,这是他刚入宗时,教他认药材的外门杂役。
那年冬天他发高热,是林三裹着破棉絮翻遍后山采来寒铁草,自己却冻掉了三根脚趾。
后来林三被分派去守矿洞,再没回来过。
罗羽喉结动了动,指腹轻轻抚过碑上斑驳的刻痕——碑面刻痕里凝着暗红,像未干的血。
“往前走。“
冰冷的声音在头顶炸响,罗羽抬头,幻影不知何时立在云端,面容仍如雾中月,却多了几分压迫感。
他攥紧剑柄,指节发白。
每往前一步,脚下的草叶就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极了青冥宗覆灭那晚,废墟里孩童的哭声。
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突然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师父“二字刻得极深,笔画里落着细雪,与记忆里那个雪夜重叠。
那夜他跪坐在师父榻前,老人的白发散在染血的被褥上,胸口插着魔修的淬毒短刃。“小羽啊......“师父枯瘦的手抚过他发顶,掌心还带着他小时背书时敲他额头的温度,“别怨自己,你才练气六层......“
“师父!“罗羽扑过去要拔短刃,却被师父用最后一丝力气按住手腕。
老人从怀中摸出块羊脂玉牌,塞进他手里,“这是青冥宗历代掌门的传承......跑,往南走......“
玉牌上的温度还没焐热,师父的手就垂了下去。
他跪在血泊里,听着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听着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恐惧,是痛恨。
痛恨自己连给师父合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痛恨自己的修为连保护一个将死之人都做不到。
“啪。“
一滴泪砸在碑上,惊碎了记忆的画面。
罗羽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站在“师父“碑前,指腹触到碑上“师父“二字时,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疼。
他缓缓蹲下,额头抵着石碑,喉咙里溢出破碎的低吟:“我跑了......我连您的尸首......都没能带出去......“
“所以你至今不敢看后山的梅树。“
清甜的女声裹着梅香飘来。
罗羽猛然抬头,只见石碑后转出个女子,素色裙裾沾着星点苔痕,眼尾一点朱砂痣与记忆里师父赠他的护身符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她的眼睛像浸在秋水里的月,明明是笑着,却比哭还让人心碎。
“你总说'后来我变强了',可那些在你变强前死去的人,该用什么来补偿?“她指尖掠过“师父“碑上的刻痕,“老周头到死都以为你嫌弃他脏,阿木最后喊的是'师兄救我',连徐师叔......“她忽然顿住,喉间溢出极轻的哽咽,“连徐师叔临终前都在说'小羽还没吃饭'。“
罗羽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想起老周头临终前攥着他衣角的手,想起阿木被魔修捏碎丹田时望向他的眼睛,想起徐师叔被斩成两截前,还在往他怀里塞半块烤红薯。
这些画面像尖锐的碎冰,扎得他心口血肉模糊。
“你真的原谅了自己吗?“女子走近两步,裙角扫过他脚边的荒草,“原谅了那个躲在废墟里发抖的你?
那个连师父的尸首都护不住的你?
那个明明有机会留下却选择逃跑的你?“
罗羽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想反驳,想说“我后来杀了十七个魔修“,想说“我用他们的血祭了青冥宗的碑“,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压抑的呜咽。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师父“碑上,碑石的凉意透过衣衫渗进骨头里。
“如果我能更早突破筑基期......“他声音发颤,“如果我能多学一门保命法术......如果我......“
“没有如果。“女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像怕惊飞了什么,“他们死了,只因为你当时不够强。
而你,要带着这份不够强的自己,走到什么时候?“
罗羽跪在地上,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
他想起王瑶在洞外等他时,阳光落在她肩头的样子;想起苏浅塞给他的纸条上,墨迹未干的“等你回来“;想起这些年他每夜修炼到走火入魔,只为了不再让任何一个重要的人,死在他的无能为力里。
“我......“他抬头看向女子,眼底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但我要让剩下的人,不再经历这样的痛。“
女子的眼神有刹那的松动。
她伸手,指尖悬在他泪湿的脸颊前,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来。
遗憾化身的指尖终于落下,带着几分凉薄的温度,轻轻抚过罗羽湿润的眼尾。
她的掌心还沾着梅香,像极了青冥宗后山那株老梅树在雪夜飘落的花瓣。“你不必原谅自己,“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在罗羽混沌的脑海里炸出一道惊雷,“只要记住他们,带着他们的期望活下去。“
罗羽的睫毛剧烈颤动,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滑落。
他忽然想起王瑶替他包扎伤口时,总会用温水浸过的帕子轻按他的眼角;想起苏浅偷偷往他药罐里加蜜饯时,耳尖泛红的模样——那些他拼命守护的“现在“,原来早就在填补“过去“的裂痕。
“我会的。“他的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却清晰,“我会记住老周头的热粥,阿木的呼救,师父的体温。“他缓缓抬头,眼底的阴霾被某种滚烫的东西撕裂,“但我不会让这些成为枷锁。“
话音未落,他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这一拜,不是对墓碑的愧疚,而是对过往的告别。“我会变强,“他仰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玄铁剑穗在风中猎猎作响,“不只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不让悲剧重演。“
地动山摇的轰鸣突然炸响。
最靠近他的“师父“碑率先出现裂纹,细如蛛丝的缝隙里渗出金色流光,像被捅破的星河。
紧接着,漫山遍野的青灰色石碑开始崩塌,碎成齑粉的刹那,每块碑上的名字都化作淡金色的光点,盘旋着钻进罗羽眉心。
他闷哼一声,后退半步扶住碎裂的碑座,只觉识海深处传来灼烧般的痛——那是被封印多年的记忆在苏醒,是他曾刻意遗忘的“软弱“在与“坚韧“融合。
遗憾化身仰起头,任飘落的光尘沾在发间。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却笑得比初见时明朗:“你终于看清了。“最后一个字消散时,她的指尖轻轻点在罗羽心口,“带着他们的光,走下去。“
光点散尽的瞬间,幻影的身影从云端直落而下。
这一次,他雾面般的面容终于清晰了些——竟是张与罗羽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你已真正完成灵魂试炼,“他的声音不再冰冷,反而带着几分欣慰,“你的灵魂之力,已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话音刚落,罗羽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金光璀璨的缝隙。
他低头望去,透过裂隙能看见试炼之地外的天光——王瑶的月白裙角正焦急地晃动,苏浅攥着符咒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跨出。
“罗羽!“
王瑶的惊呼混着风灌进耳朵。
他还未站稳,便被撞进一片柔软的怀抱。
少女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带着几分温热的咸:“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我以为......“
“以为我被试炼反噬了?“罗羽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余光瞥见苏浅正咬着唇后退半步,指尖的符咒已被揉得皱巴巴。
那是她每次紧张时的习惯——三年前在乱葬岗遇袭,她也是这样攥着驱邪符,却把他护在身后。
“不是反噬。“苏浅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了许多。
她抬手指向远方,眉峰紧蹙,“是中枢那边。
我们刚才感应到天地灵气剧烈波动,像是有大股修者在强行破阵。“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是魔门的人,他们......发动了新一轮攻势。“
罗羽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转身望向苏浅所指的方向,只见天际线处翻涌着乌青色的魔气,像一张张开的巨口。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与记忆里青冥宗覆灭那晚的气息重叠——但这一次,他不再是躲在废墟里发抖的练气修士。
“这一战,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牺牲。“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手掌按在腰间玄铁剑的剑柄上。
剑鸣突然响起,清越的嗡鸣震得剑穗上的红珊瑚珠微微发颤,像是在应和他的誓言。
王瑶抬头看他,忽然愣住。
她伸手抚过他的眉心,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触感:“你的......灵魂光纹?“
罗羽这才察觉识海深处的变化。
原本零散的灵魂碎片此刻如星图般有序排列,每一缕光都带着熟悉的温度——老周头的热粥,阿木的呼救,师父的体温,王瑶的帕子,苏浅的符咒......所有他珍视的过往,此刻都化作了灵魂的底色。
“走。“他握住王瑶的手,又向苏浅伸出另一只。
少女愣了一瞬,将手搭上去时,掌心还残留着符咒的朱砂印。
三人掌心相贴的刹那,罗羽感觉有热流从灵魂深处涌出,顺着手臂传遍全身——那是比任何丹药都纯粹的力量,是被遗憾淬炼过的,名为“守护“的力量。
天际的魔气更近了。
但这一次,罗羽望着身边两个女子坚定的眼神,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