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艺术形式的发展

宋初诗文风气的转变,在形式上的发展更为明显,它直接继承了西晋太康时期的轻绮,从文学本身早期的发展规律来看,在与哲学、史学分离以后,由简到繁,由粗到细,正是必然的趋势。建安、太康时代开始呈现的欣欣向荣的局面,中间经过玄风的阻遏而中断了一百多年,至此而重新获得生机,并且得到巩固、提高。文学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在刘宋初期得到进一步肯定。《宋书·雷次宗传》记载,宋文帝“留心艺术”,下诏令雷次宗立儒学、何尚之立玄学、何承天立史学、谢元立文学,四学各建学馆,正式以行政命令明确了“文学”这一观念的含义。随后,颜延之提出“文”“笔”对举的说法,标志了当时文士对文学观念的辨析较之前代的曹丕、陆机更趋细致,实际上区分了纯文学和应用文学。

前人综论这一时期文学创作总的风格,大体不外乎两点:一,密丽新巧。《诗品》论谢灵运“尚巧似”、颜延之“体裁绮密”、鲍照“诡、靡嫚”,《南齐书·文学传论》说谢灵运、鲍照的影响“巧绮”、“淫艳”,基本上都是这一个意思。明、清两代的批评家也大多肯定这一点。二,古拙生涩。这主要是明、清人的结论,这可以用陈祚明批评颜、鲍的话作代表:“延年本有风藻,亦娴古调。《五君》五咏,苍秀高超。……其他繁掞之作,间多滞响。”(《采菽堂古诗选》卷十六)“鲍参军……乐府则弘响者多,古诗则幽寻者众。然弘响之中,或多拙率;幽寻之内,生涩病焉。”(同上卷十八)沈德潜也有类似的意见。这两种相反的评价,正是当时诗文风格的两个侧面。作者言情状物,可以直接从太康文学中吸取经验,不过毕竟时代的美学风尚不同,描写的对象不同,要极貌状物,必须穷力追新。所以这一时期的诗文作品无不极意雕琢,终而导致了“声色俱开”(陆时雍《诗镜总论》)。在诗文中注意情采、声律、排偶,发展了西晋的轻艳之风,为永明的新变体唱出了前奏曲,这是密丽的一方面;不过和齐、梁的圆熟细腻相比,不免又呈现出质重古拙。这不仅是诗歌,骈文也是如此。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为写景名作,宋文中可推压卷,试和吴均、陶弘景的同类作品比较,时代风格上的差异不难立见。同样在前所未有的争奇斗胜之中,“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文心雕龙·定势》),新巧和生涩,读者固然易于分辨,而在作者却是得失之间并无鸿沟可寻。同时,在吸取潘、陆等人艺术技巧的基础上又加创新,和前人相比,自然渐臻成熟,因而可以誉为新巧;和后人相比,则尚处于一个探索的阶段,炼字琢句,难免显得生涩。可以这样说,晋、宋之际的三四十年,是诗文形式新巧的一个探索转变的时期。

具体而论,诗歌中的用事、排偶、声律,开始成为作家有意识追求的技巧。据事类义,援古证今,汉初已发其端。这种修辞方法使用得适度、自然,可以增添色泽,开拓联想。宋初诗人谢灵运、颜延之、谢庄都博极群书,具有充分的条件竞用新事。然而诗歌大量写作,诗才情思不够,迫不得已而用古事古辞加以填充,钟嵘所谓“补假”的弊病,在这一时期已经比较严重。“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诗品序》),可见已经蔚为风气。排偶和声律是汉字汉语内部规律的产物,“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文心雕龙·明诗》)的风气,大体上是从刘宋初期开始的;对于音律,最晚也在元嘉、大明间就有人在探索规律,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论声律,谢庄能辨别双声叠韵,都是明证。以谢灵运诗为例,像“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不仅已经符合刘勰所说“反对(以不同的事物作对偶)为优”的尺度,而且音节也大体和谐协调。自然,为对偶而对偶,像“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游赤石进帆海》),“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入彭蠡湖口》),则又属于刘勰所说的“骈枝”,后人所说的“合掌”。至于“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上句双声叠韵,下句叠韵双声,恐怕也是一种有意识的尝试。其后,沈约等人总结经验,提高为理论,推动了古体诗向格律诗的发展,元嘉时期诗歌创作的成功和失败的经验,都对理论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

作家之间的切磋赏析,也是文学技巧得以迅速提高的原因。刘裕彭城之会,诸文士都作诗纪盛;谢氏家族中的谢混和他的族侄谢灵运、谢瞻等经常“以文义赏会”(《南史·谢弘微传》);刘义庆招聚文学之士,幕下有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宋书·临川武烈王道规传》)。可以想见,晋人的金谷、兰亭之会在这一时期会更加经常化。争奇斗胜,自然要殚思极虑。前面提到的《七夕》、《自君之出矣》这类多人一题的诗歌,虽未必是一时之作,但作家同在建康,作品流传即时可见,而偏还要写同一题目,多少是有意识地在竞争。

拟古诗和拟乐府诗在这一时期大量出现。拟古和拟乐府之作,意在通过对不同风格的学习以提高艺术技巧,这一方法在宋初被普遍使用,其中数量最多、质量最高的是鲍照。南平王刘铄青年时代有拟古诗三十馀首,时人比之为陆机,《玉台新咏》中录有三首,在追摹古调之中又得流宕之趣。同书还录有荀昶的拟古诗二首。谢灵运的《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更为人所熟知。摹拟乐府,鲍照以外,谢、颜、刘铄、何承天都有这类作品,不过所拟的多是古题。当时已经流行的吴歌西曲,还较少为文人所普遍重视[8],《乐府诗集》所录《石城乐》、《乌夜啼》、《襄阳乐》、《寿阳乐》等,虽题为臧质、刘义庆、刘诞等人所作,但真正的著作权还值得讨论(参见本书第十六章《南朝乐府歌辞》)。可以确切认定的吴歌西曲的拟作,只有谢灵运《东阳谿中赠答》、鲍照、汤惠休、刘铄等几个人的作品。吴歌西曲中轻丽缠绵的风格,短小的体制和特有的表现手法,对文人创作发生的作用是明显的,这在以后的有关章节中还要作进一步的论述。


[1] “至江左李充尤盛”,各本俱作“至过江,佛理尤盛”。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据《文选集注》卷六二引檀氏《论文章》校改。请参看余书265页。

[2] 请参看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1144—1146页。

[3] 这一问题之所以难于探讨,除了山水诗的发展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今天所能看到的材料较之前人要少得多。例如殷仲文有集七卷,今天所存完整的诗仅一首;谢混有集五卷,今天仅存诗四首。仅凭这些材料,无法确定他们在山水诗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所以只能尊重檀道鸾、刘勰、钟嵘的意见。

[4] “丹葩”两句,“曲櫺”两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失收。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中《诗品序》注20据《剡溪诗话》辑补。

[5] 例如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王安石《示俞秀老》:“未怕元刘妨独步,每思陶谢与同游”,陆游《读陶诗》:“陶谢文章造化侔,诗成能令鬼神愁”。

[6] 这五首《丁督护歌》,《宋书·乐志》不著作者,《玉台新咏》卷十题为宋孝武帝作,《乐府诗集》卷四五据《唐书·乐志》题为宋武帝作。按,《宋书·乐志》所记仅仅是这一曲调的由来,又说“其声哀切,后人因其声,广其曲焉”,并没有否定刘骏据这一曲调作过歌辞。宋武帝刘裕出身行伍,文化修养不高,戏马台之会,谢晦恐怕他作诗出丑而为之代作,所以不大可能写出这五首诗来。作者仍宜题作刘骏即宋孝武帝为是。《唐书·乐志》可能脱去“孝”字。

[7] 《初学记》卷二九、《太平御览》卷九〇一引录这些俳谐文字,出处题作袁淑《俳谐集》,可见同类的文章不止今天所见于类书的那几篇。张溥在《袁忠宪集》题辞中还盛称其《防御索虏议》,称“文采遒艳,才辩鲜及”。

[8] 汤惠休摹仿民歌的作品,被颜延之讥为“委巷中歌谣”(《南史·颜延之传》),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