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闸北的弄堂像盘根错节的蛛网。阿伟攥着林主任给的地址,在晾衣绳交织的迷宫里转了七圈,才找到那扇贴满小广告的铁门。门铃按钮被抠掉了,秋风踮脚按了按裸露的电线,三长两短——这是林主任交代的暗号。
门缝里伸出只涂着红指甲的手:“胶卷?”
阿伟递上缝在衣领里的微型胶卷。女人对着灯泡检查时,他看清她腕上的翡翠镯子——和林主任那枚戒指是同一块料子。
阁楼暗房飘着显影液的酸味。秋风盯着放大机上浮现的齿轮编号,忽然按住阿伟的手:“你看这里!”
照片边缘有截模糊的公文包,拉链上挂着永泰机械厂的徽章。红指甲女人用镊子夹起底片:“赵庆丰上个月刚升开发区主任,这包出现在他的就职宴上。”
阿伟的拇指旧伤突然刺痛。他想起火灾那夜账本里夹着的汇票存根,收款人正是赵庆丰小舅子的皮包公司。
证据移交那日,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惊飞鸽群。林主任的灰呢大衣被江风吹起,露出内衬绣着的红盾徽章。
“举报材料已经递到中纪委,但你们得离开上海。”她把车票按在秋风掌心,“福建的服装厂需要流水线技工,厂长是我旧识。”
阿伟望向黄浦江上的货轮。三个月前他们挤在硬座车厢啃冷馒头时,怎么也想不到会站在这里见证巨轮的鸣笛。秋风忽然拽了拽他衣角——马路对面,穿皮夹克的男人正用长焦镜头对准他们。
开往福建的绿皮火车弥漫着泡面味。秋风把银镯贴在车窗上,金属与玻璃碰撞出细微的颤音。
“像不像齿轮咬合的声音?”她呵出的白雾在车窗结成冰花。
阿伟正在补袜子的手顿了顿。针尖挑起毛线时,他想起鞋厂那台总卡线的缝纫机。此刻的秋风比那时更瘦,腕骨在银镯里空荡荡地晃,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
福建的服装厂建在废旧船坞里,海风湿咸。厂长是位断指的老裁缝,验过林主任的介绍信后,把剪刀拍在案台上:“明天跟着阿香学锁边。”
流水线比鞋厂快三倍。阿伟负责给牛仔裤压装饰铆钉,机器每九十秒吐出三十条裤管。秋风在对面工位缝商标,手指翻飞如蝶,总能在休息铃响前藏起几块饼干。
第三周暴雨夜,阿伟发现她在仓库教女工识字。旧船板当黑板,粉笔是偷裁缝铺的划粉,海风湿漉漉的,把“劳动法”三个字晕成蓝色的浪。
台风登陆那夜,厂房屋顶被掀开豁口。阿伟和工友们用牛仔裤捆沙袋时,看见秋风赤脚冲进仓库。积水已经漫到小腿,她正把布料往高处搬,银镯在闪电中泛着冷光。
“不要命了!”阿伟拽住她胳膊。
秋风突然指向浸水的配电箱:“先拉电闸!去年鞋厂火灾就是短路引起的!”
这句话像根生锈的钉,把两人同时钉在暴雨里。直到厂长吹响哨子,阿伟才发觉自己还攥着她的手腕,那里新添了道紫红的指痕。
断指厂长在发薪日宣布开办夜校。教室是废弃的集装箱,黑板用船帆布刷了层白漆。
秋风站在柴油桶搭的讲台上,粉笔字被海风吹得七扭八歪:“今天我们学《劳动者权益保护法》第四章。”
阿伟蹲在最后一排补工装裤。他其实早把法律条文背熟了——自从发现厂里克扣女工孕产补贴后,他每晚都在锅炉房对照着秋风偷印的小册子,用烧火棍在地上默写条款。
下课铃是段生锈的铁轨。工友们散去后,秋风忽然问:“你上次说老家要修房,钱攒够了吗?”
阿伟把补好的裤子叠成方块:“先给三哥治肺病。”
月光漏进集装箱的裂缝,把两人影子钉在《劳动法》的“同工同酬”条款上。
变故发生在冬至夜。
阿伟被警笛声惊醒时,秋风正往海里撒碎布条。涨潮的浪把布条卷回岸边,每片都写着女工们的血书——关于加班费与有毒染料的控诉。
“记者明天就到。”秋风的脸被月光削得锋利,“这次有林主任牵线,一定能曝光。”
阿伟的拇指旧伤突然抽搐。他想起上海弄堂里那个长焦镜头,想起赵庆丰就职宴照片上的公文包,想起每个被克扣工钱的深夜,秋风伏案写信时颤抖的肩胛骨。
潮水漫过脚踝时,他忽然说:“我跟你去。”
曝光前夜,厂长办公室的灯亮到凌晨。阿伟蹲在礁石后,看见三个黑影摸进仓库。带头的是质检组长,手里拎着汽油桶。
秋风攥紧相机:“他们在销毁证据!”
阿伟突然扑出去。油桶砸在礁石上溅起火星时,他认出质检组长腕上的表——和赵庆丰小舅子戴的是同款劳力士。
混战中,秋风按下快门。闪光灯照亮夜空的同时,阿伟被踹进涨潮的海浪里。咸水灌进鼻腔时,他恍惚看见鞋厂那夜的火焰,正在海平面重新燃烧。
次日的《东南日报》头版震撼全城:《有毒染料背后的血汗工厂》。配图是质检组长举油桶的侧脸,腕表特写被红圈标注。
秋风在卫生院给阿伟包扎伤口时,收音机正播送快讯:“赵庆丰涉嫌重大经济犯罪被立案调查……”
阿伟忽然咳嗽,掌心里躺着颗带血的贝壳。秋风用镊子夹起它,发现贝壳内侧有道齿轮状的纹路。
“像不像我们第一次找到的编号?”她笑着把贝壳串进银镯。
窗外,服装厂的工人们正在拆除有毒染料罐。晨光刺破海雾,把阿伟补过的牛仔裤染成淡金色。
当阿伟在福建签下新的劳动合同那天,秋风在船坞尽头发现株野栀子。她把花别在耳后时,潮水正把贝壳送往深海。浪花里浮沉着无数齿轮的纹路,像条永不锈蚀的链条,通向1995年之后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