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紫藤握紧站台栏杆时,指尖正压着一片飘落的槐花瓣。五月的风裹着煤灰味掠过铁轨,对面货列卸下的竹筐里传来雏鸭细弱的啾鸣,她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那句:“藤藤,人跟人就像铁轨,总要岔开走的。”
广播里开始播报K287次列车进站,人群如退潮的沙粒向检票口涌动。紫藤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那幅用防潮布裹了三层的画框硌得锁骨生疼。父亲在身后推着轮椅,轮毂碾过地砖缝隙时发出咯吱轻响,母亲抱着骨灰盒的手指关节泛白,像捧着易碎的薄胎瓷。
二
七岁那年紫藤跟着奶奶学工笔画,老人在宣纸上晕染的紫藤花总带着青灰色调。“当年你爷爷在铁道局上班,制服第二颗纽扣就是这种颜色。”奶奶用狼毫笔尖蘸着花青,在孙女手背画了朵四瓣花,“后来他跟着抢险队去塌方现场,再没回来。”
彼时窗外飘着1998年的初雪,火炉上煨着的搪瓷缸里,茉莉花茶正泛起细碎的气泡。紫藤记得奶奶说话时,墙上老挂钟的铜摆总在整点发出闷响,像某种悠长的叹息。
三
安检仪传送带将骨灰盒吞进去时,母亲突然踉跄着抓住丈夫的袖口。紫藤别过头去看站台尽头的信号灯,绿光刺得眼底发酸。奶奶最后三个月是在肿瘤病房过的,床头永远摆着速写本,即便化疗后手指浮肿得像馒头,还要画窗外晾晒的白床单如何被风掀起棱角。
“您怎么不画紫藤花了?”最后一次探视时,紫藤看见老人本子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直线。
“铁轨多有意思。”奶奶用铅笔在虚线框里标着比例尺,“你看这两条平行线,明明永远碰不到,却能带人去千万个远方。”
四
列车员撕票时多看了他们两眼。13号车厢弥漫着泡面与汗酸味,紫藤把画框横放在行李架上,防潮布边角露出半截题跋——那是奶奶弥留时用颤抖的手写的《鹧鸪天·送人》。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时,不锈钢扶手撞到画框,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织成金线。
父亲将骨灰盒安置在靠窗座位,突然说了句:“妈以前最怕坐火车。”紫藤愣怔着想起2003年非典时期,奶奶戴着双层口罩送她去省城参加美术统考,在月台硬塞给她一袋剥好的核桃仁。
五
车过九江长江大桥时,夕阳正把江面烧成熔金。紫藤打开帆布包内侧夹层,摸出个锈迹斑斑的怀表。这是整理遗物时在针线盒底发现的,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穿靛蓝色制服的青年站在蒸汽机车前,胸前别着铁道局徽章。
奶奶从未提过这枚怀表的来历。此刻秒针跳动声与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渐渐重合,紫藤忽然明白老人为何总在深夜擦拭那支旧钢笔,笔帽上磨损的铁道标志,原来与怀表齿轮间卡着的煤渣来自同个时代。
六
“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韶山站。”广播响起时,母亲正用湿巾擦拭骨灰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奶奶的遗嘱里写着要把骨灰撒在湘江支流,说当年爷爷参与修建的铁路桥就在上游。紫藤望向窗外掠过的山峦,忽然记起某个暮春午后,老人指着《千里江山图》说:“你看这些山势走向,多像铁轨的起伏。”
画架上未完成的《铁轨与紫藤》还搁在老家书房,奶奶用铅笔打的底稿上,藤蔓沿着枕木疯长,花穗垂落在生锈的道钉之间。紫藤在列车摇晃中摸出素描本,就着最后的天光补完了那幅画——在铁轨消失的地平线处,她添了盏亮着暖黄光的信号灯。
七
撒骨灰时起了阵穿堂风,江面泛起鱼鳞状的波纹。父亲捧着瓷罐的手抖得厉害,母亲突然蹲下去捡被风吹跑的孝布。紫藤握了满手冰凉的灰白色颗粒,它们从指缝漏向江面时,恍惚像看见奶奶在教她调颜料:“钛白要多兑水,才能画出晨雾的质感。”
返程列车驶过弯道时,紫藤看见对向列车车窗上重叠的倒影。那些明灭的光斑里,穿靛蓝色制服的身影与握着狼毫的手交替浮现,直到暮色将铁轨染成青灰色,如同奶奶调色盘里永远用不完的花青。
八
深夜回到空荡荡的老宅,紫藤在樟木箱底翻出捆扎好的信札。最上面那封邮戳日期是1967年3月,信纸边缘有被水渍晕开的字迹:“...抢修现场发现个孩子,裹着蓝布襁褓放在道岔旁,我给她取名念湘...“
晨光爬上窗棂时,紫藤终于看清《铁轨与紫藤》右下角那行小字:给岔道另一端的你们。她将怀表放进画框夹层时,秒针恰巧跳过清晨六点整,站台方向传来遥远的汽笛声,混着五月湿润的风,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紫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