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表英才

兴平二年正月二十,襄阳城飘着细如盐粒的冻雨,青石板路上结着薄冰,连护城河的水都冻得发灰。法正站在驿站西厢房的雕花窗前,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出神。自入荆州地界,他已在此滞留三日,每日清晨都能看见驿站外墙新刷的朱漆上,有人用炭笔写着“米贼张鲁”之类的污言——荆襄士大夫对五斗米道的轻蔑,果然如传闻般不加掩饰。

卯时三刻,木门传来三声轻叩。法正整了整青缎儒衫,开门便见一位年约四旬的长者立在檐下,纶巾垂落肩头,月白色长袍在冷风中纹丝不动,腰间玉玦与自己的形制相似,却多了几分楚地的精巧。

“扶风法孝直?”长者抱拳,袖口露出绣着云雷纹的里子,“在下南郡蒯良,奉刘荆州之命迎先生入府。连日风雪阻隔,让先生久等了。”他说话时目光扫过法正身后的行囊,见那半开的木箱里露出一角汉中蜀锦,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法正回礼时特意压低了身形:“早闻蒯大人‘雍季之论’名震荆襄,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及大人风采万一。”他注意到蒯良身后跟着四名侍从,每人腰间都悬着刻有“荆”字的青铜节杖,便知这是刘表亲派的仪仗,“我主常说,荆襄有二蒯,如楚地双璧,今日得遇其一,实乃法正之幸。”

太守府坐落在襄阳城中央,朱漆门楣上悬着“镇南将军府”的金匾,门前两尊石虎怒目圆睁,口中衔着未化的冰棱。法正随蒯良穿过三重院落,见廊下立着十余盆寒梅,皆是未经修剪的野梅,枝桠纵横如刀,暗合荆州士人“不事雕琢”的雅好。正厅内炭火烧得极旺,二十余位文武官员分两列而坐,东侧首位坐着个面如冠玉的中年人,正是单骑入荆的刘表。

“这位便是汉中使者?”刘表放下玉蝉,声音如暖玉相撞,“听闻张鲁在汉中推行五斗米道,教民以符水治病,不知先生此来,是要传我‘天师道’的妙术,还是——”他拖长尾音,目光扫过法正腰间的玉珏,“另有军国大事相商?”

法正长揖到地,起身时故意让袖中露出半幅地图:“在下奉我主之命,特来为刘荆州献一份开年大礼——整个巴郡。”

厅中顿时响起一阵低笑,蒯越抚着三绺长须开口:“巴郡乃刘璋根基所在,蜀道难行如登天,先生空口白牙,便要我荆州将士去啃这块硬骨头?”他指节敲了敲案上的青铜酒樽,“怕是汉中快顶不住了吧?”

法正转身对着蒯越一揖:“蒯异度果然洞若观火。”他忽然提高声音,“可诸位难道忘了,去年益州叛乱,是哪家的别驾入的益州?刘璋若平定汉中,下一个挥兵东向的,必是贵宝地!”他走向厅中悬着的荆襄舆图,指尖重重按在永安城位置,“永安扼守长江咽喉,张任屯兵两万,战船三百,一旦顺流而下,荆州水师纵有十万,能在三峡狭窄处展开吗?”

“休得危言耸听!”水师将领张允拍案而起,“我荆州水师横江断流,岂惧蜀中小艇?”他上下打量法正,“只是你这无名之辈,如何能代表汉中?阎圃何在?”

法正道:“功曹正忙着清点新收的西凉战马,不日便要编入汉中骑兵。”他望向刘表,“我主说,若刘荆州愿与我共取巴郡,战后巴东郡可归荆州,更愿以战马千匹、蜀锦万匹为盟。听闻蔡德珪将军新造楼船百艘,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巴郡的朐忍盐场,可是能养十万水师的财源啊。”

蔡瑁原本闭目养神,刘表则注意到法正提到“西凉战马”时,蒯良的目光不自觉地扫向自己,这位首席谋士曾多次建议组建骑兵,却因缺乏良马而搁置。

“先生说刘璋切断与朝廷联系,”韩嵩突然开口:“可我主每年仍遣人向许都进贡,天子诏书至今称我为‘镇南将军’,这与刘璋僭越自号‘益州牧’不可同日而语。”

法正转身一揖,眼中闪过冷光:“汝等饱读诗书,当知‘春秋无义战’。”他指向北方,“李傕郭汜在长安焚宫室、杀大臣时,荆州的贡品可曾到过天子案头?如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刘荆州若再空谈礼法,怕是等刘璋的战船到了汉口,这‘汉室宗亲’的招牌,也挡不住顺流而下的箭啊。”

厅中寂静如冰,唯有炭盆偶尔爆出火星。刘表忽然起身,绕过案几走到法正面前,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当年蒯子柔劝我‘兼弱攻昧,逆取顺守’。”他转身对着众臣,“且不论巴郡得失,单看这胆色辩才,便不负‘孝直’之名。”说罢亲手为法正斟酒,玉杯相碰时,窗外恰好传来一声鹤鸣,惊散了檐角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