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光和五年(182年),二月,京畿洛阳大疫。随后,瘟疫四散传播,冀、兖、豫、青、徐、荆六州,死者不可胜数。而这,已经是灵帝改元光和的五年里,天下间的第三次大疫,也是冀州的第四次大灾了。
“前年大疫,去年水灾,今年又是大疫!不仅到处闹疫死人,还缺雨水。开春以来,两个月都没有一滴雨落到田里。过冬的宿麦全都枯了焦了,也不知今夏的收成,还能剩下多少?可下个月的夏税,官府已经派人提前来催收了,一文都不能少!就连已经病死的人,口钱也要算在整个村子的头上…老天爷,这世道没活路了,没活路了啊!”
“太一神啊!我听人说,要求活路,只有去平乡县的东岳天齐庙…天齐庙有张真人布施符水,驱散邪疫,听说还有布施的麦饭粥…天齐庙有活路!…”
“对!去天齐庙,去大贤良师的道场!只有大贤良师,才会救我们…只有大贤良师…”
五月的风是干热的,刮在脸上,像是扑面的火灰。在短短两个月里,瘟疫已蔓延巨鹿郡全郡十五个县。尸体在沟渠堆叠,火葬的焦臭与未腐的血腥一齐腾起,引来盘旋不去的苍蝇。
而大疫又常常伴着大灾,今年的旱灾,已经很明显了。田地间的宿麦干枯发黄,看不到几个浇水的农人。干涸的井中,也确实无水可浇。村庄里的炊烟断绝,听不到黄犬的叫声。只有远远的哭声断续传来,让行人掩面,避而远之。
“咳…咳!…”
乡道上,巨鹿各县的灾民拖家带口,像是一股股蠕动的蚂蚁,拖曳行向东南。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有的是用破席缝成的裹襟,有的是粗麻编成的短褐,很少能见到穿细麻衣的,更不用说丝绸或者冠带了。
大疫、旱灾与春荒,三种乡间最可怕的事情,叠成无形的大手,把绝望的灾民们驱赶向巨鹿郡平乡县的方向。小儿被绑在母亲的背上,面颊浮肿,咳而无声;老人被抬在担架上,两眼呆滞如死;壮年的男人则挑着一口破锅、一把锄头、一条半袋麦皮,努力拖曳着老弱往前走。
对于这些底层的灾民来说,马车是不可能有的,牛车也非常罕见。这数百里的跋涉,就像是死亡的筛选、不时有老弱病患倒地不起。活着的亲人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匆匆掩埋尸体后,便继续往前。谁也不知道,路途的终点,是否真的有活路。或许,这种跋涉只是为了生的希望,不为活得久,只求死得不那么快吧!
“太一神啊!这个大庄子!这个大庄子里,竟然还有水!”
“啊!这么高的墙头,一定是大姓家的老爷…”
众人偶尔路过乡间豪强沿河的庄园,看到上好的河边水浇地,还有用河水灌溉了的青翠麦田,都会忍不住咽口唾沫。
而豪强的家仆数十上百,各个手持武器,背着弓箭。他们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乡道上的灾民,就像盯着林子里的猎物。他们是豪强的爪牙,只要主家的地位够高,杀人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杀死这种最卑贱的贫苦灾民,也从不会有官府过问。
“咳!咳!走吧,这里什么都求不到的…去天齐庙…去天齐庙!”
随着老人虚弱的话语,一张张蓬头垢面的饥饿面孔,就又一次乖顺的低了下去,步履蹒跚的向前走。
如果说,在农村乡间,有什么比大疫和灾荒,更让乡民们畏惧的,那就只有官府的税册,还有豪强的高利贷册了。前者卖儿卖女也要交齐,后者卖田卖地也还不完。
尤其是大灾过后,官吏与豪强勾结,就到了大并“荒田”,收纳“佃奴”的“好时候”了。至于普通的小户百姓,要么死在灾中,要么沦为佃奴,是注定要被分食的“肉”!
在过去的五年里,天下三次大疫,冀州四次受灾。不知少了多少自耕的小户,只把士族豪强的庄园,喂得阡陌纵横、越发庞大。而朝廷的赋税徭役兵役,从不向士族豪强增加,却加倍压在这些小户百姓的头上。如此年复一年,让更多的小户破产,“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世道就这样快马加鞭,加速崩坏,奔向拼死求活的大汉末年。
“太一神啊!天齐庙…天齐庙就在前面!看…庙外那么多的窝棚…有施符水救人的符师…还有麦饭粥的香味!…”
“看!那些拿黄卷的,是大贤良师手下的黄卷符师!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饥饿的青壮鼓起最后的力气,向前挪步,却连奔走的劲都没有。病重的老人泄了最后一口气,嘴角笑着,就这样轻飘无声的倒下。而那一双双眼睛望向的方向,霍然是一座祭祀“东岳大帝”的砖木祠庙,“东岳天齐庙”。
这座传承古老的祠庙,就建在漳河边的丘陵上,眼下则改立了“黄天神位”,正是“太平道大贤良师”的传教道场。
靠近看去,祠庙外密密麻麻,扎了许多草棚与窝棚,聚集了足足数千灾民。几十上百名系着黄巾,手执黄纸卷的太平道徒,就正在人群中往来。他们有的念诵太平经文祈福,有的布施符水驱邪,有的展开黄卷念咒,还有的背着草席去往山凹。而在他们经行过的地方,灾民们都努力伸出手,去碰触他们粗麻的道袍,渴望着用“仙师”的清气,驱散身上沉重的邪气与病气。
“黄天庇佑!你身体壮实,伤寒入体不深,只是病发的急,才会突然晕倒。眼下发了几天大汗,寒气散了出来,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后面用麻黄桂枝汤…嗯,寻不到药材的话,就把水煮沸,多饮些热水。静神息怒,多多歇息,不要劳作…嗯,罢了,尽量少劳累些!…歇上一月半月后,就能彻底好透。”
“是!是!谢张符师…谢张仙师!…”
精壮汉子激动的跪倒在泥地里,连连向年轻的“张符师”叩首。这个“张符师”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面容依稀有些清秀。但他那沉肃严峻的表情,还有那双深邃洞察的眼睛,却让人不知不觉间,忽视了他的年纪。而当他伸出手,抓住跪下的汉子,力气竟然大的惊人。精壮的汉子,便再也拜不下去了。
“啊?张仙师?…”
“你刚刚好些,好好将养。要是有了力气,就帮忙照顾下周围的老人,维系这块营地不出乱子。”
“是!都听您的!”
精壮汉子重重点头,脸上是发自内心的虔信。他敬畏又向往的,看了眼“张符师”手中的黄卷,祈求道。
“仙师,仙师!请您在我额头上画个符,念诵入道的咒文…黄天在上!我愿戴黄巾,加入太平道!…”
听到这加入太平道的请求,张承负神色一肃,注视着精壮的汉子。他仔细端详了会对方的表情,看了看对方比普通乡民强壮的体格,还有那虎口下方的老茧,沉默了会,才回答道。
“焚烧黄纸符篆,引清气之人,归太平正道…这种正式的入道仪式,只有大贤良师、大医与方主们才有资格。我是符师,只能给你画一个善符,劝生导善,算是信奉了黄天的信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柳,单名一个弓。”
“好!你靠近过来,头抬起来些,跟我念诵…‘黄天在上,太平在心。饮我符水,三灾不侵’…”
张承负蘸着符水,念诵了几段咒文,在柳弓的额头上,画了个螺旋的“气符”,代表“清气入体,邪炁自分”。然后,在对方感激的目光中,他低声传了两句简短的祈福咒文,就走向下一个躺着的病患。
“嗯?小腹肿大,汗出如珠,喘而不语,脉极微细…这是?阳气亡尽,将死的脉象…”
张承负跪坐在泥地里,把了会脉象后,看着眼前躺着的青壮农人,低头不语。那农人呼吸浅短、喘的很急,但很是无力。他手腕上的皮肤干瘪裂开,偏偏额头上不断渗出汗珠。而他睁大的眼睛里满是祈求,像是一条垂死的金鱼,努力张开着口。
“仙师!求求您…符水…给我符水…救…救我…”
“嗯。”
张承负点了点头,取出装着符水的水囊,给农人慢慢喂了一会水。接着,他拿出随身的麻布毛巾,蘸了些水,给对方仔细擦了擦嘴角,又好好擦了擦灰蒙蒙的脸。直到白布变成了灰布,他才看到农人干净朴实的样貌。这农人恐怕才二十出头,晒黑的脸上既有着乡土的淳朴,又有着面对死亡的胆怯。
“仙师…喝了符水,我就能活下来吧?”
“...”
“这几年,又是大疫,又是大灾…我家十几口人,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死了,家里就绝后了…仙师,我一定能活下来的吧?…”
看着农人祈求的眼睛,看着那回光返照的脸庞,张承负默然片刻,点头笑道。
“能的,你喝了符水。你能活的。”
“啊!我能活!…我能活…我…能活…”
青壮农人喃喃自语,脸上露出由衷的喜悦。他就这样笑着,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头一歪,靠在张承负的臂弯里,带着最后的笑容,永远地睡着了。
“黄天在上,清气长存。今人辞世,气尽命终。生有苦疫,愿死无痛。生别于斯,安宁于终~~”
张承负低下头,为死去的年轻农人,念了会安魂的太平经。随后,他阖上对方睁大的眼睛,用草席把对方的尸首包了,背到丘陵后的凹地。
丘陵的凹处,背山面阳,是块安息的好地方。几十名太平道的青壮信徒,正浑身冒汗,用木头的铲子挖着大坟坑。而细细看去,这样的大坟坑至少有十几座。一个大坑中则能埋上百具尸体,有的合上了,有的则等着合上,有的则刚开始挖。
在这个时代,对普通的农人来说,挖掘坟坑也是一件苦活。不能在松软的河边挖,会污染水源。不能在就近的田地里,周围的田都是有主的,会被田主掘开。所以,坟坑就只能在有石头、种不了地的丘陵里挖,还得挖的深些,免得被野狗刨出。等盖上了土,一般还要再种上些什么,最好是松柏梓树,愿魂魄长存。
在这样的大疫之年,贫民们想要有一块安宁的坟地,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得指望着太平道的“仙师们”,才能做到。
“张符使,您又亲自背尸体来了?这要是染上疫气…”
“黄天庇佑!我送他们最后一程。嗯,放心吧!我从小经历的疫气多,身体已经有了抵抗…”
“啊!也是。您是大贤良师亲自赐过符箓的弟子,自然有清气护体,邪疫不侵!在大贤良师的八名弟子里,就数您和高道奴最壮实,好像那个清微天帝的黄巾力士附体…”
“嗯。”
张承负点头应了声,跪着把农人埋进了坟坑里。而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傍晚。柳弓上前恭敬说了两句,他才知道,这几天仔细照顾过的一个赵姓老汉,也熬不住,眼看着回光返照,要不行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停下站了会,抬头看了眼煮麦饭粥的火灶,才再次走向自己负责的营地。
“赵阿公,喝点符水吧!闻到麦香了没?晚上的麦饭粥,很快就好了,很香的!…”
“咳…咳!张符师…老汉给你行礼了…”
“别!你坐好…坐好…这是煮过的符水,趁着温气喝。”
“咳!…谢符师赐水。”
赵老汉接过符水,只喝了一口,道了声谢,就没有再喝。他倚坐在一颗大树下,那树下半截的树皮,早都被灾民割走吃了,倒是光滑好靠。
张承负也坐了下来,坐在赵老汉旁边,并肩靠着树。他沉默着,不知说些什么。倒是赵老汉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轻咳着问道。
“咳…张符师…”
“阿公,叫我承负就好。”
“咳…承负符师…你说,人死了以后,能看到家里的人吗?”
“阴阳两隔,生死两分…恐怕是看不到的。”
“咳…他们都死了,都死啦!等会我也死了…是不是,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
听到这,张承负失了声。好几息后,他才低声道。
“是。能见着的。”
“好哇!好!…”
赵老汉用力点了下头,老脸上露出些笑。他喘了几口气,咳嗽慢慢停了下来,脸色很红润的,又问道。
“承负…大贤良师有没有说过,人死了以后,会去哪?”
“阿公,大贤良师教导的《太平经》上说:人死之后,魂升天,魄归地。灵魂入黄天乐土,居于太平之气充盈的天界…从此无病无灾,永享安宁。”
“好哇!安宁好哇!那,黄天乐土里,有吃的吗?”
“有的。那里五谷丰登,年年都会丰收。没有洪灾,没有旱灾,更没有大疫!”
“好哇!丰收好!真好!…”
闻言,赵老汉的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慢慢地阖上眼睛。但片刻后,他突然又着急起来,努力睁开了眼。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但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张承负的衣袖,急着问道。
“承负,仙师…黄天乐土里,有官府吗?有赋税和徭役吗?”
张承负怔了怔,看着赵老汉祈求一样的眼睛,立刻用力摇了摇头,肯定答道。
“没有,都没有的!黄天乐土,没有吃人的官府,只有太平和安宁!…”
“好哇!黄天乐土,太平安宁…真好哇!…”
赵老汉松了口气,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他衣衫破烂,枯瘦如柴,手足厥冷,面色也是灰白。唯有那张合眼笑着的老脸,布满了三十年田间的风吹日晒。乡里的农人一向显老,和庄园里的贵人没法比。他说是老汉,其实才四十出头而已。
“愿黄天乐土,愿太平安宁!…”
夕阳在西边照着,麦香在东边升起。张承负垂下眼睛,念了会太平道经,这才把赵老汉用草席包了,背起来走向山凹。这背上的分量轻飘飘的,对他格外壮实的身体来说,并不沉重。但背负的这些死亡,却让他一步一步,走的步履蹒跚。
残阳如血,黄巾系在额上。张承负就这样弓着腰,背负着与他一样出身的黔首尸体,一步步登上山丘,身影消失不见。而他年轻沙哑的声音,就从山丘后飘来,飘向巨鹿的原野。
“苍天已死尽,人命如尘土。何日太平开,免去生灵苦?…甲子太平开,免去生灵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