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中,黄天的神牌供奉在上首神坛。神坛前放着一个粗陶香炉,燃着最常见的松香与柏脂。这殿中其实并不常燃香,但为了募粮回来的三师兄辛茂安,这次特意点上了。
淡淡的青烟在殿中萦绕,师徒九人跪坐成太极的圆形。而张承负与高道奴相对而坐,一起倾听着上首的对谈。大汉士族的世界,就从那只言片语中,露出了片羽鳞爪。
“茂安,你这次在耿氏谈了许久…可能谈了些其他的?比如州中最近的大事?”
大贤良师张角神色温和,看向士族出身的三弟子辛茂安。这位三弟子是中山辛氏的庶支,虽然是普通的寒门,但有了他这个师父的名望加持,也有了登堂入室,与世家大族谈话的资格。
而剩下的七位弟子中,除了大弟子马元义外,其他六人没有士族出身,都很难进入世家大族的门庭,更不用说知晓冀州士族、大汉朝廷的最新消息了。
士族这个圈子,从娘胎里生下时就定了七分。生下来不在里面的,想挤进去千难万难,哪怕进去了也低人一等。以后世刘裕的功绩尚且被士族鄙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州中的大事?有的,老师。我与耿氏家主前后谈了半月,这冀州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新到任的冀州刺史李公,要检校郡中的英才,确定今年的孝廉名额。再从各大族收些子弟,填补冀州各郡的属吏。据说,作为新到任的刺史,李公还准备格外开恩,向朝廷举荐几个茂才!”
辛茂安兴致冲冲,提起“举孝廉茂才”,身体都坐的直了。
毫无疑问,在冀州本地的世家大族眼中,今年的大疫灾荒,根本算不上“头等大事”。各家只要把道路一封,庄园一闭,外间死上多少小民百姓,都无关紧要。这小民死的多了,还是大族的好事,让兼并土地轻松许多。而眼下士族们真正的大事,正是一年一次的“举孝廉”,以及今年新刺史格外开恩的“举茂才”!
“朝廷选官,无非就是四个门路。察举、征辟、荐举、任子…”
辛茂安微微含笑,看了眼下首的几位师弟,详细的解释道。
“这征辟和荐举,都是针对名望卓著、德才兼备的‘贤士’。除非是各郡望世家中的仁厚长者,或是像党人君子一样的名士,普通的士族,想也不用想。”
“至于任子,则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之子,若无重大过失,可以直接被授以郎官职位。只是这个任官的渠道,算不上大好。大多都是为勋贵之后,那些无才的嫡系子弟准备的。就好比那后族外戚何氏,河南尹何进,刚成为两千石,就把郎官的职位大肆授予族中子侄,各个都是‘任子’…”
说到这,辛茂安笑着摇头,面露讥讽。随后,他神情一肃,正容道。
“说到底,这察举选才,才是士族选官任官的正途!朝廷法度,人口满二十万的上郡国,每年举孝廉一人。往上满四十万的,每年举孝廉两人。而往下人口不满二十万的下郡国,每两年举孝廉一人;人口不满十万,每三年举孝廉一人…”
“我冀州户口之丰,在天下数一数二。魏郡、清河国、安平国、巨鹿郡、常山国、中山国、河间国、渤海郡,都是人口五、六十万,能举荐两个孝廉的大郡。唯一人口少些的,就是二十万左右的赵国,只有一个孝廉名额。整个冀州加起来,四五百万口,每年能有17个察举出的孝廉!…”
“冀州四五百万口,每年只选17个士族子弟作为孝廉,进入做官的门径?…”
闻言,张承负抿着嘴,眼中闪动着思索。此时的“官”与“吏”上下分野,几乎是不会相交的平行线。这些做“官”的名额极度稀缺,每年只有十几人,显然都是为上层士族,乃至于世家大族所准备的。而普通的士族和豪强,只能去求“吏”的名额,去求刺史属吏、郡国属吏,乃至最小的县属吏。至于占人口九成的平民、农民,世世代代都是底层,根本没有往上走的可能!
“茂安,那今年冀州的十七个孝廉,又是如何分配的?”
二师兄唐周微微倾身,看着辛茂安开口。虽然,像他这样的小吏之后,与那些能举孝廉的“世家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这些消息的关注。这些“孝廉”的名额,正反应着冀州各郡世家大族的此消彼长,也象征着未来的、必然的朝廷权力!
“哈哈!唐周师兄,你若是问别人,得来的消息必然不准。而我这次带回的消息,可是耿氏家主亲口告知我的,是提前和刺史李公通过信的…”
辛茂安嘴角扬起,拍腿大笑出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举止有些放肆,不符合儒家子弟在老师前的恭谦举止。他赶紧看了眼上首平静倾听的老师张角,低头恭敬行礼,才继续道。
“老师!此次冀州17名孝廉的名额,已经差不多定下来了。接下来刺史李公的选才校验,不过是走个过场…嗯,也不一定。今年举了茂才,孝廉的名额有多,大概能分出2个,给表现卓异的寒门士族…”
“茂安,具体说说。”
“是,老师!首先是我们巨鹿郡,两个孝廉名额,一个给了军功贵胄耿氏,一个给了县望沮氏。然后是清河郡,郡望清河崔氏拿了一个,县望清河张氏拿了一个。”
辛茂安伸出手指,在地面的泥土上虚虚画着,把冀州九郡最重要的世家大族,尽数标注出来,如同最明确不过的权力地图。
“赵国只有一个名额,给了郡望赵郡李氏。李氏也是传承久远的世家了,是战国赵将李牧之后,也一度与皇室联姻。只是最近几代人,李氏家门不继,有些衰落…”
“常山国有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县望常山张氏,另一个空了出来,留在刺史李公手中。常山张氏也是本地望族,与中山甄氏世代联姻。常山与中山本地的郡吏,基本都出自他们两家…”
听到“常山国”的名字,张承负心中一动。他想了想,开口问道。
“茂安师兄,常山可有姓赵的士族?…”
“姓赵?常山赵氏?…”
闻言,辛茂安沉吟片刻,摇头道。
“常山国没有姓赵的世家…倒是真定县有家姓赵的豪族,真定赵氏。这家豪族的声望不高,也没出过什么名士,够不上县望的门槛,顶多就是族人众多罢了。历次的举孝廉,真定赵氏也都没有份的。嗯,大概和我们巨鹿郡下曲阳的王氏,层次相当…”
说完,辛茂安疑惑的看了张承负一眼,笑着道。
“小师弟,你从哪听说的这真定赵氏?”
“哦!我是从之前的灾民口中,听说真定赵氏有位杰出的子侄,武艺出众非凡,似乎单名一个云字…”
张承负面色如常,微笑着回答。而辛茂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
“赵…云?我未曾听过赵氏有什么武艺出众的子弟,也不识得什么赵云。倒是河间张氏是河间大族,有位刚刚弱冠的子弟,弓马颇为惊人,叫做张儁乂。据说李公准备把他提拔为河间郡一县的县尉,秩比两百石。后面再历练上几年,立下些捕盗剿匪的功绩…以河间张氏的底蕴,当个郡中秩千石的郡都尉,想来也是顺理成章!”
“秩千石郡都尉…”
听到这“秩千石”的官职,二师兄唐周暗叹一声,低头不语。
世家大族之后,哪怕是河间张氏这样的县望,子弟也能按部就班的升到千石。而普通的寒门士族、小吏之后,要从几十石的乡吏做起,熬上几年甚至十年,才能成为两百石的县吏。等一辈子到头,能熬到六百石,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至于那些一出仕就是六百石的顶级世家子弟,那都是青天之上仰望的存在,根本交集不上的。
“哦!想来是乡人传言有误,我听错了。”
张承负“腼腆”一笑,不好意思的行了一礼。辛茂安笑着颔首,看了眼沉思的老师,又继续往下讲。
“说完常山国,接下来自然是挨着的中山国。中山国的两个孝廉名额,一个给了郡望中山甄氏。中山甄氏从前汉至今,累世二千石,家底之厚,富甲一方!只是当今甄氏家主甄逸官职不高,只是个上蔡令。而这次的孝廉名额,给了他家的二公子甄俨…”
“我听耿氏家主说,甄逸走了宦官的门路,给后族何氏塞了大钱,想把甄俨送到何进身边,当个属吏…”
说到这,辛茂安又是有些不屑,又是难掩羡慕的说道。
“不择手段,走宦官的门路...这中山甄氏,可真是打定主意,要做浊流了!这条青云捷径,名声可不是那么好听啊!…”
“中山甄氏,富甲一方…”
张承负微微垂首,眼神闪动间,又想到了些翩若惊鸿的人物。他按下心神,继续倾听。这些冀州士族们的情报,对他这样的出身来说,可是很难获得的。
“中山国还有一个名额,刺史李公捏在手里,还没有想好给谁。据说是中山国太守派了人,想给本地的刘氏远支皇亲们,求一个名额,而李公不置可否…可中山靖王的后代那么多,数以千计,绝大多数都和平民无二。眼下能算得上皇亲的,就没几个。”
提到“中山国的刘氏宗亲”,辛茂安笑着摇头,话语里也有些不满。这举孝廉的名额,士族都不够分的,隔了不知多少辈的刘氏子弟,也想来求一个吗?刘氏皇亲,这天下没有数十万,也有十万,根本就是不值钱的名头!
“安平国的两个名额,自不必说,一个给了博陵崔氏,另一个给了安平高氏。元义师兄去安平募粮,想必也是见过他们两家的子弟的…”
大师兄马元义平静点头,并不言语。辛茂安笑了笑,又接着道。
“安平往东,河间国的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县望河间张氏,另一个给了县望河间邢氏。这两家一家偏武,一家偏文,也都是县望。两家被河间王压在国中,势力不出一县,倒是颇有意思。”
“河间再往东,渤海郡乃当世重郡。户口极多,世家豪族也是纷繁。其中一个孝廉名额,必然是落在渤海田氏身上的。渤海田氏是战国齐国贵族之后,在郡治所南皮县世代传承。田氏田地之多,仆客之多,算得上冀州一等一的世家。”
“而这一代的渤海田氏,出了个极为出众的年轻子弟,唤作田元皓。他博学多才,从小就有神童的名声,眼下二十多岁,已经名重冀州。刺史李公一向选贤举能,这次开了茂才的通天门路,一共只定下两个茂才的名额。其中一个名额,就给了这田丰田元皓。而另一个茂才名额,则给了清河崔氏同样卓异的弱冠子弟,崔琰崔季珪…”
“啧啧,以茂才选官,出仕就是一县之长,秩千石的县令。冀州才俊一石,八斗都在这两人身上了!…”
辛茂安慨然神往,充满了对“茂才”的渴望。这可是察举制中,比孝廉更高的选官出身,可能好几年才选一次。只可惜,若是没有顶级的家门背景,再加上出众的学识、传唱的名声,是万万不可能入此通天大道的。
而听到“田丰”的名字,张承负抬起头来,若有所思。渤海田氏的家门,最顶级的茂才出身,举州皆知的才学名气,或许才是田丰一身“傲气”的本钱…
“至于渤海郡中的另一个名额,则给了渤海高氏。说起来,渤海高氏本身清流士族,眼下却偏向了武勋。传闻高氏的族中子弟中,习练武艺弓马的大有人在,倒是文采不兴。而渤海靠近幽州,马匹易得。高氏甚至组建了一支百人的骑兵,也不知把资粮都花在这些上面,究竟所图为何?…”
说到这,三师兄辛茂安摇头叹气。世道不平,各地的世家豪族,也都各有心思,有了变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