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兵发寿春(二合一)

永和九年八月,草木摇落,肃杀之气渐浓。

随着一匹快马入城,整个丹徒县的氛围陡然一凝。

“终于来了。”

王凝之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铜符,这是扬州刺史、中军将军殷浩的开拔符令。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片刻犹豫,沉声下令:

“击鼓聚将!即刻拔营!”

雄浑的聚将鼓擂动,声浪如潮,瞬间席卷了整个丹徒城。

紧接着,更为密集、节奏分明的战鼓声自军营方向炸响。

此乃拔营鼓。

急促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头。

仅不到半个时辰!

城北巨大的校场辕门轰然洞开。

王凝之身披玄色明光铠,腰佩环首刀,背负一杆两丈长槊,胯下马屁的踏着碎步,在亲卫簇拥下当先驰出。

紧随其后的,是一面高擎的、猎猎作响的玄底金边长幡,其上绣着一个斗大的、筋骨虬结的“王”字。

随后,旗幡招展,队列森然!

最先涌出辕门的是一百五十骑槊骑,他们已按前、后、左、右、中重新编组。

当先三十名重甲铁骑人马皆覆甲,铁叶在秋阳下折射出冷硬的光,只余双目如寒星闪耀,人马如铁墙,每一次蹄铁落地的铿锵都敲击着大地。

其后一百二十轻骑虽披挂略轻,但环锁甲在阳光下粼粼生波,槊锋斜指青天,寒光刺目。

接着是三百长槊锐士,步调整齐划一,长槊如林,铁甲铿锵。

五百刀盾甲卒紧随其后,蒙皮大盾紧紧相靠,形成一片移动的坚壁,环首刀悬于腰间,步履沉稳。

最后是三百强弓硬弩手以及七百辎重辅兵组成的混合梯队。

辎重营的车轮滚滚,满载粮秣、军械、营帐、匠器工具,辎车之间还夹着公输筹与王凝之联手指挥木匠精心制作、此刻却严密覆盖着油布的奇特车辆轮廓。

整个队伍,从旗幡、甲胄到兵器、辎重,皆是新装,刀枪锋锐,铠甲鲜明,一股沉默而精悍的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引得周遭空气都为之凝滞。

如此严整迅捷的开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鼓声起时,丹徒城内的街头巷尾还在进行着日常的营生。

然而,当那铁流般精锐洪流涌出辕门,踏上通往北门的主街时,整个丹徒城瞬间沸腾了。

日日看着这支“王”军操练,耳濡目染之下,丹徒的百姓们对这支军队也并不陌生,此时也是闻鼓而聚!

北门长街两侧,瞬间人头攒动,万足如堵。

白发苍苍的老翁拄杖站在门楼边,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队伍中搜寻着孙辈的身影。小贩们自发地撤去了沿路的摊档。许多妇人提着粗糙的竹篮,篮中堆满了还冒着热气的蒸饼、煮熟的鸡蛋。更有白发老妪捧着酒碗,领着抱着陶罐的孙儿,颤巍巍地站在路边。

“虎头他爹!虎头他爹!”

一个略显瘦弱的妇人用力挥舞着手臂,身边牵着那个名为虎头的三岁小童。她声音哽咽,将两个热乎乎的胡饼塞到刚刚整队经过的马征手中,

“拿着!路上吃!……活着回来。”

马征喉结滚动,重重点头,目光扫过儿子那乌黑圆亮眼眸——小童怀中还紧紧抱着一把他闲暇时削的木刀.

他揉了揉虎头的脑袋,沉声道:

“等爹回来。”

虎头紧紧攥住那带把木刀,重重点头,小脸上满是坚毅。

“张铁匠!李铁匠,跟着县尊大人,好生杀贼啊!”

有老邻居认出队伍中身披崭新铁甲、已然褪去匠袍锐气勃发的张黑和李彝,高声呼喊着。

张黑咧嘴一笑,露出口白牙,用力拍了拍胸口铠甲,咣当作响,算是回应。

李彝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又开始擦拭手中钢刀。

“县令大人!定要凯旋啊!”

更有无数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呼唤着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方的王凝之。

王凝之面容沉静,并未多言,只在经过几个扶门翘首的老者时,于马背上微微抱拳示意。

目光扫过人群,那些面孔,有些他认得,有些不认得。

曾为十斤粟米便热泪盈眶的张老七,此刻竟攥着一小袋粮食,奋力扔进了队伍的辎重车上。

公输筹带着许多孩童站在北门角落,对着王凝之遥遥拱手,无声胜有声。

一位白发老妪,领着一个孩童,端着粗陶酒碗,颤抖着拦住王凝之的马头,浑浊泪水滑过沟壑般的皱纹:

“县尊!老婆子没别的,这碗水酒,壮军行!”

王凝之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接过酒碗。

那酒是极劣的浊酒,酸涩呛喉。

王凝之向来不喜饮酒,此时他却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唇角滑下,渗入玄甲缝隙。

“阿婆保重!”

他将空碗轻轻塞回老妪手中,翻身上马。

“万胜!万胜!万胜!”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刹那间,整个丹徒城北门内外,被排山倒海的呐喊彻底淹没。

铁流滚滚,踏着这直冲霄汉的呐喊,在初秋微凉的晨风与无数含泪带笑的目送中,两千虎贲,终是开拔向北地烽烟!

……

……

三日后。

建康,西篱门外的官道旁。

王凝之的部队依军令暂驻,等待领取下一程的通关文引,并补充少量途中所耗。

当这支偏师出现在建康百姓视野中时,也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毕竟那杆“王”字大旗着实显眼。

“快看快看!那领头将军便是王右军家的二郎吧?好生威风!”

“嘶!后面那些铁疙瘩是人还是怪物?怎地连马都裹着铁?!”

“那些矛!天爷,那尖儿看着比俺家房梁还长。怕是一下能戳穿好几个胡虏。”

“那些马车盖着布,也不知藏了甚新奇玩意儿?瞧那轮辙印子可深得很。”

“都说这位王叔平在丹徒剿贼杀官,抄家练兵,煞气极重,果然名不虚传!瞧瞧这兵,一个个眼神都跟刀子似的,比殷中军那吃空饷的老爷兵强到天上去了!”

“诶,噤声。”

议论之声沸反盈天。

羡慕、惊叹、好奇、甚至一丝隐隐的畏惧,混杂在人群中。

东府城内,华章精舍。

临水的楼台上,中帘低垂。

会稽王司马昱凭栏而立,身后侍立着王府长史、主簿以及数位清谈名士,以及月余前被司马昱征召入府的王徽之。

已经结束禁足的“建康一霸”司马道福也赫然在列,其一身火红宫裙,毫不避讳地倚在一侧栏杆,妙目远眺,紧紧追逐着军伍中那杆醒目的“王”字帅旗。

远望那支在人群中缓缓穿行、沉默如山却又锐气四溢的军队,听着百姓此起彼伏的喧嚣议论,司马昱眼中亦是掠过不加掩饰的赞叹。

“观其军容,精兵强将!王右军此子,确有非常手段。未及半年,竟能从区区五百部曲,练出如此虎狼之师,更兼兵甲之利,令人瞠目。”

他身旁一位颌下留有美髯的长史捻须颔首,语气中带着嘉许,但随即话锋一转,用着及其标准的洛阳正音道:

“只是……此子志不在林泉,心机深如渊壑,手段酷烈,行事处处透着凌厉的功利之心。此道锋芒太露,恐非长治久安之福。唉,可惜其才情,那《春日宴兰亭序》我也曾拜读,真令人叹为观止,若此子心志澄澈些,或可在清谈、雅乐,甚至……弈道之上都有非凡造诣。”

一旁的司马道福听到最后一句,差点“噗嗤”笑出声来,连忙以手掩口,强作正经,但那弯弯的眉眼却将其出卖。

她身旁另一位素以棋力著称的王府主簿却不知其中关节,闻言竟信以为真,立刻顺着长史的话头惋惜道:

“长史此言甚是!下官也曾听闻,王公子棋艺超凡,于死活之道常有惊人之举,极富奇思妙想,可惜……下官几次想以棋会友,向其请教一二,奈何王公子一心为国,沉湎戎机,竟难寻手谈之暇,实为憾事啊!”

他神情真挚,显然对此“传闻”是深信不疑。

“噗嗤……咳咳咳……”

司马道福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剧烈咳嗽起来,肩膀抖动不已。

王徽之月余前入建康时,也曾听闻过“王凝之棋艺超群,曾引得太后侧目”之类的轶闻,当时还有些诧异,自己二兄早年醉心于神鬼玄说,何时又练就这般棋力了?

如今瞥了一眼这位新安郡主古怪的反应,又看了看主簿那一本正经满是遗憾的脸,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明摆了是有人在搞鬼啊。

嘴角也不由得微微抽搐,王徽之强忍着笑意对主簿道:

“冯主簿,怕是……误信了传言吧?我家兄长步履刚健、目光锐利,分明是统帅之资,至于弈道……”他含蓄地顿了顿,意有所指,“此乃兄长心中小道,他想来不屑为之,怕是连最简单的死活题都未必做得利索。些许风闻,只怕是……名实难副。”

“哦?竟有此事?”

冯主簿愕然,随即恍然,脸上不禁有些讪讪。

这时,一直含笑看着众人议论的司马昱也微微摇头,对那位长史道:

“功利与否,皆为表象。大争之世,若无此雷霆手段与‘功利’之心,何谈廓清寰宇?叔虎(王彪之)兄看人之准,我不及也。”

与此同时,城外西篱门。

王凝之正指挥大军有序驻营,等待建康开拔的正式命令。

远处突然烟尘滚滚,王凝之抬首望去,竟然见几辆插着琅琊王氏旗帜的沉重辎车缓缓驶近。

“凝之!”

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传来。

王凝之勒马转头,只见叔父王彪之竟亲乘牛车,停在了官道上。

他未穿官服,只是一身玄色常袍,气度雍容。

“叔父!”王凝之心中激荡,飞身下马,快步上前深施一礼,“何劳叔父亲自前来?”

“北伐国战,于此送别,正合古意。”

王彪之扶起他,目光如炬,仔细地端详着侄儿脸上数月未见已初现的棱角,以及那双眼中愈发坚毅的神采。

他拍了拍王凝之肩上的铠甲,发出沉闷的响声,笑道:

“好!这身甲胄,怕是花了不少钱财吧。”

王凝之听此,讪讪一笑,自己这位叔父,堪称天使投资人,此时抱怨两句自己这头吞金巨兽,倒也无妨。

王彪之看着眼前军容整备的士卒,三十年往事涌上心头,自王敦犯上作乱被镇压之后,琅琊王氏去军远兵,谁能想居然还能再出如此强军。

心中思绪翻涌万千,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长叹。

他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些许湿润,王彪之指着自己身后的辎车:

“军中粮秣消耗,犹胜刀兵。此三百石精米、一百斤熏肉、还有三百匹上好葛布,是老夫私库所出,略补军需。你莫推辞。”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王凝之心中一暖。

这笔物资对于他那早已见底的府库而言,无异雪中送炭。更难得的是,这是叔父的“私库”,其分量不言而喻。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

“叔父大恩,凝之……铭记于心!”

王彪之摆了摆手。

“些许粮秣,何足挂齿。”他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半分,带着千钧之力:“侄儿,前方不远,便是新亭。曾有多少志士,在此洒泪,唯有你叔祖曾言‘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切记新亭送君之意!”

说到此处,他语调微微压低。

“此去北伐,凶险难测。殷中军其人……望你相机而变,勿忘根本!战场之上,兵甲再利,亦不过是手中刀兵而已。出门在外,多思多想。”

说罢,王彪之神色郑重,对着自家这位侄儿,竟然郑重一礼。

“祝我琅琊王氏麒麟儿,武运昌隆。”

王凝之重重点头,回拜一礼。

却见此时,建康中的令官也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身,大步迈向坐骑。

翻身上马,铮然一声拔出腰畔环首刀!

“传令!”他声如洪钟,响彻天穹,“全军——拔营!兵发寿春!”

“拔营!”

“兵发寿春!”

命令如浪涛般迅速传递下去!

帅旗高擎,迎风烈烈招展!

重骑甲片铿锵,轻骑骏马嘶鸣,步卒长槊如林。

远方战云如墨,血火未燃而烽烟已炽。

……

……

无人注意到,建康西洲城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顶白顶小轿。

一道目光,穿越喧嚣,默默注视着王凝之远去的背影。

语调清越的幽幽叹息声从中传出。

“既然路过建康,也不知道来看看本宫。罢了罢了,齐卿——”

“在。”

“回吧,本宫有些乏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