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殷郎谬计乱天下

秋风呜咽,岸边枯黄的芦苇瑟瑟作响,寿春重镇巍峨伫立在八公山麓与苍茫淝水的交界处,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这座“襟喉淮右”的雄城,此时是东晋王朝北望中原最坚实的心脏。

城外,绵延数十里的军营取代了金黄的秋野。

猎猎的旌旗,赤红与玄黑交织,万千甲兵屯驻于内,黑压压的军营蔓延至天际线,升腾的缕缕炊烟与隐约的刁斗之声传出十里之远。

永和九年八月,又有一支旌旗鲜明、甲冑锃亮的军队开至寿春西郊,当先一杆玄色幡旗之上,“王”字在晦暗的天色下依旧凌厉夺目。

王凝之一入寿春,便卸下大军,仅带赵晨、阿山两名亲随校尉及一小队亲兵,策马入城,直趋城中心那座戒备森严的扬州刺史行辕。

行辕大堂内,熏香弥漫。

扬州刺史、中军将军殷浩,一身紫袍玉带,踞坐于主位帅案之后。

这位朝廷此次北伐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清贵文士的儒雅被眼底深藏的一抹焦躁与自负冲淡了不少。自诫桥之败,声望受损,又有桓温咄咄相逼,他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重振权威了。

“末将丹徒县令、鹰扬将军王凝之,率部奉命增援,参见殷中军!”

王凝之单膝点地,抱拳行礼,甲叶铿锵作响。

“叔平快快请起!”殷浩脸上堆起温和笑意,亲自离席虚扶,“一路上鞍马劳顿,辛苦了!琅琊王叔平之名,我亦早有耳闻!连会稽王都多次赞许,叔平果有先祖遗风,文武全才。”

他言语热络,目光却锐利如鹰,在王凝之及其身后两位孔武剽悍的校尉身上仔细逡巡,尤其在阿山那如铁塔般醒目的身形上多停留了几息。

“殷中军过誉。”王凝之起身,神色恭谨而疏离,“末将蒙陛下天恩,会稽王提携,只知为国杀敌,殚精竭虑练兵而已。些许微名,不足挂齿。”

“哦?”殷浩笑意不减,重新落座,端起案上温热的茶盏,慢条斯理地问:

“我曾听闻王丹徒平匪患,杀奸臣。彼处丹徒颇为富庶,兵精粮足啊。叔平此行,除麾下这两千精兵,想必也备足了路上嚼用?若有富余,亦可解寿春燃眉之急。谢豫州(谢尚)这边,筹措军粮可是愁白了头。”

王凝之心如明镜。殷浩这分明是在打听他手下虚实。

“禀殷中军,”

对于殷浩这种心眼子冗杂之人,王凝之当然不愿意一见面就露底,他不卑不亢,

“丹徒初安,需留军资以固根本,防流寇死灰复燃。末将此来,除两千战兵及必要的甲胄、兵刃外,仅携一月之粮草。部伍自丹徒一路疾行,粮秣消耗已然不少。所赖者有赖家叔父王尚书及沿途郡县支持,方得抵达寿春。”

想要我的粮?不可能!

殷浩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又状若无事地点头。

又打听了些许事端,全都被王凝之应付了过去。

二人交谈作罢,殷浩盯着王凝之那张年轻却沉稳坚毅的脸。

这个王氏子弟,比他预想的要难对付得多,看似恭敬守礼,言语间却滴水不漏。

那股子隐含在眉宇间的锐气,虽尽力收敛,却依旧像未出鞘的宝剑,让人隐隐忌惮。

“嗯。叔平忠心可嘉。”殷浩最终选择压下疑惑,摆了摆手,“下去好生安顿将士,补充些粮秣,来日自有重任相托。”

“末将领命!”

王凝之告退,转身的刹那,眼底寒芒一闪而逝。

……

……

次日清晨,中军行辕内鼓声大作,将领云集。

还未散去的熏香与严肃的紧张气氛交织。

一场决定北伐下一步棋路的关键军议,在大堂内展开。

巨大的舆图悬挂正中,淮北广袤之地,核心却是标着“谯城”的那一点。

此乃羌人姚襄的屯驻之地。

自姚襄归顺晋朝以来,殷浩与姚襄便一直交恶。

一方面食姚襄身为羌人,出身低微,本来就被殷浩这种名士看不起。

二来便是姚襄虽然归顺,但向来还是以前的北地军阀作态,举动自由,常常不听调令,擅自招兵,甚至还抢过殷浩帐下军械马匹。

殷浩如何能忍,一直想要除掉姚襄。

但殷浩此人虽是名士,但手段却是下作,除掉姚襄的手段,竟是刺杀,还屡次失败。

这一来二去,二人结怨颇深,姚襄此人也就成了此次北伐最不稳定的因素。

议事刚启,殷浩便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方案,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姚平北(姚襄官职镇北将军)自归附以来,阳奉阴违,阴蓄甲兵,屡抗中枢军令,阻我北伐大业!此等大晋心腹之患,当速除之!”

他环视众将,眼神陡然凌厉,指向地图上的谯城,

“本帅决议,遣大将魏璟亲率五千寿春精锐,兼程倍道,奇袭谯城!务求一战克之,擒斩姚襄,以正典刑!”

此言一出,堂下瞬间寂静。

坐在左首的谢万首先抚掌赞道:

“好!此雷霆之击,正合兵法‘以正合,以奇胜’之道!姚襄羌奴,畏威而不怀德,中军将军此举,正彰我大晋天威!”

其人身在军帐,却不着戎装,头戴白纶巾、身披鹤氅裘,好一幅名士做派。

帐中还有将领,也是衣冠博带,见谢万发言,此时也是接连也附和:

“殷中军明断!”

“姚襄悖逆,该杀。”

“五千精兵以雷霆之势击其不备,定能成功!”

就在一片无脑的赞同声浪中,堂下数位靠后的将领,特别是几个经历过诫桥之战、深知姚襄实力的老行伍,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惊骇和忧虑。

身处右侧将领班次中末尾中的王凝之,见此时群情激奋,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

魏璟乃降将魏脱之弟,其兄刚死,手下士卒这才归了魏璟,军心本就不稳。

姚襄在谯城聚众过万,又有坚城防守,魏璟率领五千士卒,就算是袭杀,又如何能成?

这注定是肉包打狗的买卖。

若是自己所记不差,在原本的历史中,姚襄便杀了魏璟,又吞其部众,这也助推了姚襄后续的突然反叛。

如此荒谬的决策,这大帐之中竟无一人反对?

殷浩帐下都是群酒囊饭袋不成?

想到此处,王凝之深吸一口气。

一道年轻沉凝的缓缓声音响起,清晰地盖过了那些附和:

“殷中军,末将以为,此策……恐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