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索尔?怀特

在锁定了目标——老编辑索尔•怀特之后,里奥并没有立刻行动。

冲动是一种极其低效的行为,他现在一无所有,任何一次接触都应该被视为一次有成本的投资,而他需要做的,是在信息不对称的条件下,追求回报率的最大化。

他在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里,调取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对方的过期报刊和杂志文章。

这些资料并不算多,但结合学生们的谈话,足以勾勒出老编剧的职业生涯。

索尔•怀特,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编辑专业的毕业生,然而他的职业生涯顶点,是一部名为《沥青丛林中的哀歌》的剧本。

这是一部带有强烈作者个人印记的黑色电影,在20年前横空出世,票房与口碑双丰收,成为那个时代都市题材的标杆制作,也让当时还很年轻的索尔,短暂的与一线编剧画等号。

然而,出道即巅峰,之后便是漫长而无可挽回的下坠。

接下来的20年里,索尔怀特的名字偶尔出现在几部口碑平平的商业片编剧名单中,署名的位置越来越靠后,而最后一次在行业杂志上被提及,则是五年前被自己的经济公司解约后。

他的才华,在某个节点上与时代精神完美契合,因而创造了奇迹,但之后便再也无法进行复制,最终被资本与市场无情淘汰。

里奥将这些信息进行整合,在心中为索尔构建了一个人物画像。

这是一个活在过去荣光里的失意者,看他一直在写剧本,仍然对自己的才华自负怀疑,极度渴望被理解。

他唯一成功的作品也许是一个好的切入点。

接近这样一个内心高傲的人,廉价的恭维和仰慕是无效的,八成会引起反效果,因此他需要独特的钥匙,去撬开这把锁把生锈的锁。

于是,他特地跑到一家专门出售影视周边和旧剧本的店铺里,这并不难找,毕竟这里是电影之城。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材料,那本已经绝版的剧本。

通过档案馆,结合自己的理解,他想他找到了这把钥匙。

接下来他在咖啡厅里进行了一周的观察,观察对象只有索尔•怀特。

他总是在上午10:00左右出现,点一杯黑咖啡,然后便不再与任何人交流,一直到晚上里奥下班,他都一直坐在那里。

他永远只是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从不看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仿佛他们属于另一个物种。

通过这些观察,里奥心中有了数。

周三,在拿到工资的第二天,他算好时间,在上午十点十五分,走进了咖啡馆。

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找个角落,而是走向吧台买了两杯咖啡,径直走向索尔•怀特所在的那个卡座。

他没有直接坐下,而是站在桌旁。

这个巧妙的姿态既给予了对对方的尊重,也保留住了自己的退路。

索尔•怀特甚至没有抬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类似驱赶野兽的声响。

“先生,”里奥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没有丝毫的谄媚或紧张,“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我叫里奥,并不是USC的学生。我只是……想为一个问题付账。”

这个开场白用“为一个问题买单”这种说法,将一次骚扰,定义为了一次交易。

这个说法终于让索尔抬起了眼皮。

那是一双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他正审视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穿着洗得发白T恤的男孩。

“你找错人了,这里没有问题可以卖给你。”他转了转眼珠,声音沙哑。

里奥并不气馁,他将其中一杯咖啡,轻轻推到了索尔的笔记本旁,然后将那本《沥青丛林中的哀歌》剧本放在了桌上。

索尔的目光微微闪了一下。

“在电影的最后,”里奥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语气平稳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主角雷根为什么在杀了仇人之后,选择开车去码头,而不是直接逃亡?”

“电影里给出的解释是他想看最后一次日出,我觉得这太……浪漫主义了,和他整个人物的底层逻辑不符。”

这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问题,直指电影的核心情节和人物动机。

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以便随时可以切换成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幸运的是,似乎不用找了,老人的面部肌肉,此刻微微紧绷,比刚才更严肃了。

“那是导演的改动。”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了多年的不甘,“在我最初的剧本里,雷根去码头,是为了见他那个一直在幕后给他提供消息的线人。他要去杀掉最后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完成他逻辑上的‘闭环’。他不是去看日出,他是去完成最后一次‘清理工作’。这才是雷根,一个无可救药的实用主义者。”

“我就知道。”

里奥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至于那是对自己,还是对老编剧二十年的意难平,那只能说,听者有意。

“在电影中段,雷根说过一句话,‘任何留下来的线头,最终都会勒死自己’。一个如此信奉斩草除根的人,绝不会在最后关头多愁善感。”

“所以,那个导演,他根本没读懂你的剧本。”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像是已经搞明白了困惑已久的答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这是里奥精心挑选的钥匙,他会插进对方内心最刺痛的地方,唤起对方的骄傲,以及被资本践踏的屈辱。

效果显而易见,对方被点燃了。

“等等,”,索尔的声音叫住了他“你坐下。”

里奥顺从地坐下,他猜,如果有个任务进度表,他应该已经将任务完成了80%左右。

对面的老编剧已经被唤醒,眼神死死地盯着咖啡杯,浑浊的眼中燃起某种火焰。

“没读懂?”他将十年的怨气喷涌而出,“他何止是没读懂!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他把我的悲剧英雄改成了一个伤感的诗人!他毁了我的作品!”

接下来的1小时,是索尔•怀特二十年的怀才不遇,以及单方面的倾诉。

他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那个导演,抱怨制片人,抱怨整个好莱坞体制,讲述着自己的理念是如何被愚蠢的商业逻辑击垮。

里奥全程都是一个沉默的倾听者,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发表任何意见,只需要用专注的眼神和适时的点头,来确认对方存在的价值。

谈话的最后,老编剧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里奥。

“你在哪里洗盘子?”

他注意到里奥手上因为长期浸泡而留下的痕迹。

“圣莫妮卡社区服务中心。”

里奥如实回答。

老编剧看着里奥那张轮廓分明但写满疲惫的脸,以及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故事的眼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也许那是惜才,是好奇,也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共鸣。

复杂的情绪换来试探性的询问:

“你……想当演员?”

“我想。”

里奥的回答简单而坚定,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这一点无需撒谎。

索尔沉默了很久,才从自己磨得掉皮的皮夹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和时间。

“我帮不了你什么大忙,里奥。”他把纸和名片一起推了过去,语气带着一丝疲惫,“这是我一个不成器的学生,叫丹尼,他正在为他的USC毕业短片《拾荒者》选角。没有报酬,拍摄环境或许还不如你那个工作地点,而且主角是个非常难演的,在末世废土里求生的少年,没人愿意去。”

“他需要一个能豁得出去的演员,我想你可以试试。”

他顿了顿,看着里奥:“这个试镜是非公开的,只在学校内部流传。你去试试吧,就说是我介绍的。丹尼欠我一个人情,他会给你一个机会。”

里奥接过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纸条,郑重地对索尔道谢。

第二天早上,他走进了格雷迪的办公室时,神情坦然。

“工作找到了吗,万斯?”格雷迪例行公事地问道,已经准备好看对方的窘态。

“找到了,先生。”里奥将社区厨房的临时工合同和那张写着试镜地址的纸条,一起放在了格雷迪的桌上。

“这是我目前的临时工作,保证了我的合法收入。”他指着合同,“而这个,是我明天要去参加的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一个毕业短片的试镜。这能证明,我正在为我的职业未来做出积极的努力。”

他提供了一个“现在”和一个“未来”,一个确保生存,一个指向希望。

格雷迪看着桌上的两张纸,又看了看里奥那双平静的蓝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嘲讽对方的“演员梦”。

烂人不就应该烂在地里吗,为何总是在他的规则内挣扎。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滚吧,下周带着你的工资单来。”

里奥知道,这一关终于是过去了,而他也该好好企划,该怎样通过这次机会,进入真正的好莱坞了。